馬青圖受難記(第4/8頁)

他迫不及待地向獵人介紹受難的耶穌:“你看耶穌,為宗教獻身者戴著屬於他自己的荊棘冠,朝內的硬刺一根根都紮在了他額上的皮肉裏——”

“等等!那是馬先生自己的臉嗎?”

“你看出來啦?”馬青圖露出無比驚詫的神情。明明是一張以色列人的面孔,明亮的額下眼窩深陷,飽受折磨後的消瘦使得高聳的鼻梁如一只鷹喙,這同馬青圖平面化的亞洲面孔截然不同。

“放心好了,只有我能夠看出來。”獵人笑起來,“因為我是猜的。”

“這張臉孔的五官比例和我的一樣,”馬青圖坦然地說,“人世各事都是相通的,耶穌可以為宗教獻身,藝術家也當然做好為藝術獻身的準備。時間追得太緊啦,一個人能做的事又太少了,若想成就一些事物,總要犧牲另一些事物。我在畫馬利亞的哀傷時流過許多淚,馬利亞用眼淚澆灌了耶穌的理想——如果用‘理想’這個詞不算對宗教褻瀆的話——為藝術獻身也是一種理想吧,我卻做不到讓我的親人用淚水澆灌自己的理想。這都是我在為那頂荊棘冠起草底稿的時候想到的,我注定都是一個畫匠,成不了藝術家。你肯定會看不起我,我把自己的臉放在這裏其實是對藝術和宗教雙重的褻瀆。”

獵人安慰說:“你為了自己的繪畫藝術,也算犧牲了對家人的關愛。”

“遠遠沒有,超過一年的活兒我是不會接的,我害怕孤獨,所以離不開他們。我越來越愛我的妻子,更放不下路奈,我注定戴不上藝術家的那頂荊棘冠,現在的我對藝術只能算是做到了敬畏。”

獵人有些難堪地笑了,他再也沒有勇氣提起那個秘密。

馬青圖沒有停下來:“對藝術的敬畏使我對一切巧合感到不安……”

他回想起1986年4月出發去畫《梁辭祝去》前後的一些事情。動身去汝蘭縣之前,馬青圖畫了許多細致的線稿,出發前一天,路奈從罐頭廠跳班過來為馬青圖送別,還給他送來兩個出口韓國的辣椒牛肉罐頭。在馬青圖的工作室,他看到擺在桌上淩亂的底稿,緊接著路奈無意間的一句話就像一句詛咒,讓馬青圖在數次掙紮後終於在度假村撕毀了原定的底稿。

路奈說:“祝英台的這張臉不對啊,這可不是愛情的離別。”

“你這孩子連愛情都沒有經歷過,懂什麽愛情的離別!”盡管是路奈,馬青圖對他外行的評價也感到一絲本能的憎惡,他壓制了自己的情緒,用近乎玩笑的語氣給出回應。

古韻度假村是汝蘭縣政府擬定申請“梁祝故裏”的縣重點文化產業項目,屬政府規劃、民企出資經營的梁祝主題度假村。到了約定那天,出資人派專車把馬青圖接到度假村,關於這幅《梁辭祝去》壁畫,雖然出資人答應馬青圖把國畫改為油畫的喧賓奪主的要求,但是彼此都要為這個魯莽的決定付出代價。馬青圖自然也要做出妥協,他一改慣例,答應讓出資人提前看一下自己打好的線稿。那天下午,馬青圖應邀去了出資人的辦公室,出資人的行政助理道了歉,讓他穿過一塊荷塘,走過一條曲折如“弓”字的木橋,來到度假村招待貴賓的雅間。雅間是極簡主義的裝潢,簡單的幾張顏色一致的桌椅,墻上掛著寥寥幾張書畫藏品:一張孫中山的毛筆字、很可能出自董其昌手筆的一塊山水圖殘片、畢加索的一張畫風收斂的《向日葵》贗品,甚至一張《亂世佳人》的舊電影海報。

馬青圖並不欣賞雅間裏的擺設和氛圍,他呷了兩口茶卻沒有耐心品嘗,開門見山地向出資人遞出自己帶來的畫稿。出資人穿著輕微改動過的灰色中山裝,打著紅色方格的領帶,他像英國紳士一樣沖著馬青圖露出了微笑,就轉過身去,開始欣賞那張畫稿。馬青圖從不在意別人對於自己作品的看法,但是這次他發現自己的呼吸竟變得急促起來,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可思議到了可笑的程度,路奈的聲音竟在他的腦海中響了起來——

“祝英台的這張臉不對啊……”

他心裏“咯噔”響了一聲,像一道弓弦繃緊了——

“這可不是愛情的離別……”

馬青圖再也做不到氣定神閑和泰然自若了。

出資人臉上是一種充滿期待的面孔,仿佛在欣賞一件貴重物品。他眨巴兩下眼,目光一寸寸移動,他看到梁山伯的背影。望過山水樓台,他看到了祝英台的臉——他的眉間輕微地皺了一下!

馬青圖驚慌失措地奪過那張圖,克制著情緒,道:“這並不是……終稿……”

六個字像從胃裏取出的六塊結石,一顆顆掉在地上。

他忘記自己是如何逃離了雅間,如何走過湖面曲折的木橋,如何滿頭大汗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他反鎖門窗拉下窗簾,把自己困在黑暗中,他的手背潮濕發黏,後來發現是一道擦傷,從湖面的橋上到工作室,一滴滴血珠連成了一條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