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青圖受難記(第3/8頁)

“會,但不會超過一年。”他站起來,走過去,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以後不要再說關於路奈的那種話了。”

從住所到火車站要經過路奈家附近的一條大路,為此,路奈特地從罐頭廠請了假,在途中堵住了馬青圖,火車進站的鳴笛聲如炊煙一般飄入人耳,路奈把馬青圖迎進了家裏。

馬青圖的抱怨摻雜著一絲呵斥:“說了讓你不要缺崗請假,你怎麽還要胡鬧,送我這五分鐘有意義嗎?”

“時間久地方遠,荷木縣的賊也多,這次不去不行嗎?”說這句話的時候,路奈笑嘻嘻的臉上掛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期望。

馬青圖說出了讓自己敢於鼓起勇氣長久離鄉、奔赴遠處、忍受水土不服和思鄉痛苦的那句魔咒:“藝術家在等待他的作品,我的或許就是這部了呢。”說完他就笑了起來,笑容極其靦腆,絲毫看不出隱藏在背後的野心和期待。

路奈變得沮喪起來,他取出杆獵槍和一盒子彈,“嘩啦”一聲放在桌子上,說:“我從來沒有說動過你啊。不過你放心,不管你做什麽決定,當弟弟的我都支持。喏,這是我給你買的防身的玩意兒,你到那裏用得著。”

“我是去作畫,又不在外面瞎轉,防什麽身?國家禁槍,這玩意兒反而惹事端。”

“拿著吧,我知道你這次去的地方野性,等你回來啦,我就用它打一簍山味背到你家去喝啤酒。”路奈用印著山藥牌子的一張牛皮紙把槍裹了起來,用膠帶粘住了,幫馬青圖掛在背包上。

1987年11月,馬青圖出發去荷木縣,坐了一整夜火車之後轉乘短途汽車,汽車駛過黃河不過半個小時就進站了。車站裏早有一位身著長衫的牧師站在一旁等候,牧師身邊還有一個害羞的男青年,留著發青的胡楂兒。他們相互打了招呼,男青年就用一輛摩托敞篷三輪車把馬青圖和牧師一起載到了縣城南部的天主教堂。一路上,那把槍被牛皮紙裹得嚴嚴實實的,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教堂的牧師姓張,出資人姓許,兩個人在一家小飯店為馬青圖接風洗塵,還為他訂了一個小蛋糕。而馬青圖此行要做的就是在教堂東面正對講台的大理石墻面上創作一幅題材為“耶穌受難記”的壁畫。教堂出資人對壁畫完成時間的要求似乎高於對壁畫本身質量的要求,或許他相信馬青圖在繪畫界的名氣,所以絲毫不懷疑他作為一位畫家的嚴謹自律和精湛技藝。約定的壁畫交付期限是次年八月,在未來的十個月裏,教堂為馬青圖安排了妥善的食宿。為了避免打攪,教堂的禮拜活動也暫時遷移到了附近一家廢棄皮革制品廠房的車間裏。

七個月過後,1988年6月底,獵人帶著一個秘密來到了荷木縣。

獵人

獵人臉上帶著兩道新鮮的疤痕,從右額劃過眉毛,右眼皮也未能幸免,每每眨眼,眼皮上的疤痕就同額頭上的連接起來,那道疤痕平行潔白,仿佛痂剛掉不久。此次異鄉相逢,他用兩瓶從青海藏民手裏換來的自釀烈酒做見面禮送給了馬青圖。壁畫的出資人許先生做東,招待馬青圖和獵人在飯店吃了晚飯,隨後安排獵人在教堂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作為對獵人見面禮的回贈,馬青圖帶他去參觀了那幅尚未完成的《受難記》。

這是獵人第一次欣賞馬青圖的畫作,也是他第一次欣賞真正的宗教油畫,新鮮的顏料混合著椽梁的味道令他想起大興安嶺廣袤的松林。黯淡的光線並不能遮掩畫作從鮮亮到灰暗色彩的漸變,那是任何印刷品都無法企及更談不上重現神聖一般的景致——

並不適合聖人罹難的晴朗天空,高光的太陽如上帝之眼;

耶路撒冷荒蕪的各各他山,一面面兩千多年前的臉孔;

頭頂荊棘冠的耶穌,白馬站立著睡眠;

羅馬士兵悲喜不明,在光影下凝視白雲;

聖母馬利亞臉上,兩條枯涸的河流;

烏鴉吞下眼珠,鳥喙鮮紅,長戟上沾了發光的血;

門徒在耳鳴的絕望中戰栗,被沙塵和微風擊倒;

……

幾乎在畫外的角落裏,安置了一個身著長袍裸露四肢的男人,這個人的身體已經基本完成,只有臉孔打了幾筆簡單的輪廓線,保持著奔跑和回頭姿勢,這是畫作唯一未完成的殘缺部分。

不等獵人發問,馬青圖就說:“那是猶大,我故意安排這個背叛者出現在《受難記》裏,用來平衡整個壁畫的道德格局。我遇到了和達·芬奇同樣的難題,只是我的問題更棘手,我的猶大出現在背叛之後。從一開始我就在琢磨這張臉,到現在還沒想好,我以前從來不在哪張臉上停留,這是上次去汝蘭縣後患上的小毛病。”

作為外行人,獵人報之以禮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