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莊園百年史(第4/6頁)

那枚蛋擺在倉庫裏,一直以來,由阿美嘉和她的母親悉心守護。

1965年,第二共和國出現感情危機,陌生人之間無法建立信任,人們的雙手像一塊塊同極的磁鐵,還未相握便開始排斥,這種症狀瘟疫一樣肆虐全國,無人幸免。一天清晨,阿美嘉找到父親的懷表,她轉動發條,當天,音樂響了二十二次,斷斷續續,沒有次序。第二天,懷表停走,阿美嘉摘下耳塞,把它鎖回抽屜,不再打開。“這是壞掉的,音樂會胡亂響起。”她說。

從此,阿美嘉開始發育,在她的身上,出現聳動的胸脯,纖細的腰肢,散發出讓男人為之迷醉的氣息。一條青色的靜脈出現在手腕,三十五歲的阿美嘉宛如處子。溫暖的四月份,擦拭完枕邊的巨蛋,阿美嘉親吻阿莫多的眉毛,打開倉庫,獨自走出。

很快,阿美嘉愛上一個青年男子,起初平凡普通,之後獨一無二。他們的手掌之間沒有斥力,反而吸引。她享受到並馬上沉溺於作為一個女人的無限樂趣,接收到往日會忽略和不得理解的微妙的情感表達,她敏感得像一只軟體動物,聽到情人的呼吸,碰一下她就會立刻融化。五個月後的晚秋,聽到死亡腳步的逼近,阿美嘉沒有一絲悔意,她只是分不清楚,是他們的手掌之間先有引力,還是他們的靈魂之間先有愛情。

她把他帶到世紀莊園,這裏已經徹底破敗、荒蕪。他們撕開一張張封條,折成飛機,相互投擲。古老的樹木已被砍斷,留下一截截地樁,那棵枯死的櫻桃樹原地佇立,地下埋著的屍體。阿美嘉說:“我不知道它是弟弟,還是妹妹。”就像她生下的那顆蛋,沒有性別。他們在這裏擁抱,她把雙臂探入他的衣袖,一根根去數,數不清他的肋骨。他抽出她的左手,看到她的手指,說:“結婚戒指嗎?”阿美嘉的心裏產生一種恐懼,她從未產生過的,那種細微的恐懼可以驚心動魄,她說:“對!”阿美嘉從他眼中看到軟弱,只要他想,就能找到無數個理由原諒她,事實是,他真的想。阿美嘉抽出另一只手,摘下戒指,把它戴到櫻桃樹的一根枯死的樹枝上。

他們接吻,戒指所在的樹枝上開出花來,櫻桃花向整棵樹蔓延開去,花朵從樹梢開到樹幹,開到根下的泥土裏。枯死的櫻桃樹恢復生機,阿美嘉的戒指陷入枝幹,無法取出。

阿美嘉懷孕了,她解釋說,自己的情況是有感而孕,就像童話。她從未和情人做愛,又如何懷上他的孩子。感情危機的共和國熱衷於消耗他人的悲劇,享受他人的醜聞,阿美嘉的事跡不脛而走,人們走在街上,稱她為蕩婦、產蛋的雞、騙子、女巫、破鞋,阿美嘉承認的稱呼是,出軌的女人、戰犯的女兒。

第二共和國的律法為此翻開,阿美嘉的情人被調去一個破落的村莊,不得返回。多年以後,原居民的後代搬去城市,而他結婚生子,延續下來的後代被視為原居民,在新世紀,受到城市的排擠和歧視。那天有雨,阿美嘉送情人擠上火車,他異常冷漠,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那不是我的孩子,告訴我,我是在替誰受罰?”愛情的分量敵不過謠言,如果他不相信,她就無能為力,阿美嘉想。此時,火車鳴笛遠去。

阿美嘉踱步回去,她淋了雨卻渾然不知,回到世紀莊園,身上的雨水擦拭不掉,永遠保留,她病了。四個月後,晚秋,阿美嘉躺在床上,皮膚的潮濕滲透床鋪,床鋪的潮濕滲透木板,阿美嘉的床上結出一朵朵蘑菇,彩色,無毒。深夜一點,她產下一個五個月大的女嬰,阿美嘉死去,身體像水一樣透明,皺巴巴的胎兒在體外繼續發育,成形,啼哭。依照家譜,她叫阿希潔,世紀莊園的新主人。十六年後,1981年同日的深夜一點,阿希潔的外祖母,阿美嘉的母親,阿托納的妻子在睡夢中死去,從床面上一米的空氣中飄落、安寂。

世紀末,阿希潔的懷表

1999年年底,阿托納的後裔,阿莫多的子孫,阿托納將軍的外孫女,阿美嘉的女兒,世紀莊園的女主人阿希潔三十四歲,又有一堆廢墟等著她去重建。

阿希潔是個早產兒,生命既是偶得,就大可揮霍。第二共和國迅速改變,從1980年開始,逐條修正過往的律法,共和國頒布過的律法多得讓她自己驚訝,如此修正,還需一個世紀。第二共和國在一次次扭曲和恢復中,逐漸顯露出第一共和國的模樣,只有阿莫多能夠辨認,因為見過第一共和國的人,除了他,其他人都已死去和失憶。阿希潔和時代產生共振,共和國每修改一條律法,她便改變一次言行舉止。現代化君臨共和國,人們走在巨石鋪就的街道上,被電視機、汽車、名牌服裝、速食快餐,這些新事物接連轟炸,感情危機漸緩撤離,往日的社交習慣卻未曾重現,阿希潔只能探索出一套僅屬自己的倫理價值,一邊遵循,一邊打破,阿希潔時刻不忘自己是個早產兒,揮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