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魚在下弦莊(第3/8頁)

下弦莊挨著小山脈,卻四處都是平原土壤。冬天若不下雪,一刮北風就會揚得家家戶戶落滿塵土。我小林嬸子有潔癖,碰到這種時節她就會買一些鋼釘木板,把自己家弄得像個密室。而在這種時節裏,康叔一回家就會被她扒光衣服,把人往廁所(裏面有淋浴)裏一塞,把衣服往洗衣機裏一塞(1991年以前,是往木水桶裏),她自己則埋頭拖地去了。

那種時節每隔五六年一次,不下雪我就不敢進康叔的家門,倘若真有急事都是隔著門板喊話——小林嬸子當然不會像對待康叔那樣扒光我,她準備了一條毛巾,在我進門前會拿那條毛巾抽我一頓,說要幫我清理身上的塵土。其實她大手大腳,有一次把我的左手小指抽得比拇指都粗,紫胖紫胖的,像一個小茄子,康叔見後大喜,道:“大侄子,你的指頭怎麽勃起了。”

下弦莊的地形也近似平原,所以大家都喜歡騎自行車。八十年代的街口,綠燈一亮,幾十上百輛自行車匆匆穿過馬路疾馳而去,那種情景康叔時常在夢中回味。1982年初夏,康叔在下弦莊的“環獨山三周騎行賽”中拿了銀牌,卻在回去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車鏈子絞傷了左手,致使以後他再看到自行車上的齒輪鏈條就會齜起牙齒吸寒氣。那次比賽的冠軍叫林永奇,和我小林嬸子是遠堂親。比賽結束之後,葉水魚對林永奇有了點兒意思,因為血緣關系,我小林嬸子忍痛把愛慕之情轉移到康叔身上,當晚聽說他絞傷了手,小林嬸子發出了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嘆息。我念大四的時候,考托福得了54分,我當時的美國女友Winter Thurman在電腦視頻框裏倒吸了很短促的一口空氣,翻了翻白眼,然後就發出了那樣一聲嘆息。

六格連環畫《葉水魚傳略》提到了那場比賽,卻一筆未提康叔,看作者的筆觸,似乎將那林永奇發展成男主角的趨勢,激怒了康叔。那天我搶過畫冊藏在身後,康叔舉著兩只爪子把我逼到墻角,道:“快給我撕了這爛書。”

據《葉水魚傳略》記載,某日午後,林永奇騎著自行車來到下弦莊小北湖,家住小北湖家屬院的葉水魚透過百葉窗看到他,便從餐桌上抓了一個蘋果下了樓,直接往小北湖走去了(康叔看到此處,咬牙切齒道:“怎能把葉水魚畫得這麽下賤!”)。葉水魚來到湖畔,此處正是舟筏浮搖,細浪輕風,藍天碎雲,風景如畫。葉水魚把蘋果藏在身後,走到林永奇面前,見林永奇也從身後拿出一個蘋果,以這兩個蘋果為媒,兩個人從此相愛。

作為讀者,我覺得這麽安排他們的故事很沒有想象力,也不符合現實。康叔說,葉水魚脾氣乖戾,不會如此下賤地給一個男人送蘋果,林永奇更是粗俗不堪,有蘋果肯定自己先咬一口。

所以符合現實的情況之一便是:那日,葉水魚在湖畔小睡,喜歡騎車四處遊逛的林永奇看到葉水魚,便悄悄停好了自行車,弓腰走了過去。後來葉水魚從身後拿出一瓶防色狼噴劑(康叔說:“防色狼噴劑?這麽編簡直更放屁。”),把林永奇噴倒在地,林永奇掙紮許久,最後還是成功地把葉水魚摟在了懷裏。當時的情景是,林永奇摟著葉水魚,雙目緊閉,看樣子很是陶醉,其實不然,他被防色狼噴劑噴到眼睛,所以無法睜開。葉水魚團在他懷裏,罵著臟話(“好哇,非禮到奶奶頭上了!”“快滾開,還不快撒開你這豬蹄子!”),使勁兒擰他的皮肉,啃他的鎖骨,直到她用雙臂量了量他的後背,隨後就老實多了,說:“你的腰好直。”

康叔說:“她應該說,你的老二好直。”我說:“三叔你懂個屁,這叫伏筆。”再往後我就不想編了,康叔說,後來林永奇吻了葉水魚。據說葉水魚的嘴唇很軟,舌頭很長,所以那個吻讓人覺得很過癮,不過後來葉水魚生氣了,說:“你怎麽這麽笨,接個吻都不會!”兩個人爭執一番,然後她就要打林永奇,伸出兩個指頭,在他頭上敲了一堆疙瘩,後來林永奇被迫跳進湖裏躲避,葉水魚不通水性,便只能站在岸邊罵他,等他上岸時再揪他,就像在捕捉一條海豹。假使公元八世紀利奧三世用來對付阿拉伯艦隊的希臘火能夠流傳下來,葉水魚也會放這麽一把火,把浮在湖面上嘚瑟的林永奇燒得只剩下幾顆牙齒。

理發店

相戀之後就沒了下文,第一卷至此結束,也沒有後文預告,結束得莫名其妙,用我康叔的話說,就是把好好的一個悲劇寫成了一個無聊的喜劇。說實話,康叔也曾暗戀葉水魚,直到後來他和小林嬸子在樊陽市同居了一個多月,期間徹底愛上小林嬸子,從此心無旁騖。

康叔和小林嬸子的初夜是在一個雪天,那時候他租住在樊陽市仲城區的郊外,正在準備高考。康叔說,1983年樊陽市仲城區的郊外很開闊,天和地的邊界線都被推得極遠,夏季天空湛藍深邃,疾風在空氣中呼嘯著穿梭,雲彩和山脈一樣連綿百裏。冬天下了雪,落雪裹了萬物,世界蒼茫一片,如一個女人躺下時白軟的身軀。小林嬸子來看望他那天,公共汽車就是從蒼茫一片的郊外緩慢駛來,小林嬸子戴著針織的遮耳帽、一雙配套的藍色半指針織手套,兩腮透紅,在車裏使勁拍著車窗。等汽車停下來,她匆匆跑出車外,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走到康叔面前,忽然低頭變得害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