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飛的鯉(第3/4頁)

鯉出生後的第二年夏天,鯉的祖父已經衰弱不堪,他變得沉默寡言,他想念北海溫柔的波浪,就像想念數十年前自己難產而死的女人的臉龐和胸脯。她和自己第二個孩子的死讓他不得釋懷,他想起悲劇發生前的那一晚,自己對另一個姑娘輾轉反側的痛苦的渴望。於是次日,自己的女人同愛情一同死去,留下來的只有無邊洶湧的怨恨和羞愧。自那以後,每次踩在北海的波浪上,他都能看到一雙女人的手從水底伸出來,抓住自己的腳踝,冰冷地向下拖去。自那以後,他開始從天上掉下來,像流星一樣。自那以後,他變得像中了槍的梅花鹿一樣一頭鉆入灌木叢中,卻又被那瘋狂的枝杈捆綁纏繞,因而再難脫身。為了讓自己重歸平靜,年輕的老墨大刀闊斧地凍結了北海空氣中一切與之有關的記憶。他讓自己沉醉於植物學,沉醉於夜以繼日的畫畫,大腦超負荷的工作讓那些灰暗的往事和情緒統統被擠壓得模糊難辨,最後,以切割去自己一部分靈魂作為代價,老墨終於重獲自由。但是時間讓一切悄然變化,衰老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隨之而來,鯉的出世讓他從忘記中驚醒,他相信十一年前自己夢境的指示,男孩變成了女孩,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次意外也是一個指示,那就是要正視自己的過去而不是忘記。從此大片痛苦的記憶重回腦海,久違了的那部分靈魂像水母一樣飄搖歸來,又忽然像水蛭一樣鉆入他柔軟的心肺,快速吸食他剩下不多的生命。一年下來,老墨變得衰弱不堪,生命的盡頭眯眼就能看到,但生命的意義卻未曾浮現。

那年夏天,老墨支起畫架,拿起久違的畫筆,顫抖著畫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收筆那刻,不同以往,那女人的臉上沒有笑容,她在哭泣。當天,老墨決定並回到北海潮濕的岸邊,聽到他腳步聲的逼近,樹木讓開道路,蟲蛇蚯蚓紛紛探出土壤,環境像數十年前一樣美好,老墨踽踽踏上水面,像夜船一樣安靜。此時的北海異常平靜,仿佛水面屏住了呼吸。走到水面的稍遠處,老墨向下望去,看到了久違的那雙手,蒼老讓他不再恐懼,他回過頭來,向岸邊的世界揮手告別。

墜落

聽完這段回憶,鯉和別人同樣感傷,也開始明白為何自己那麽恐懼北海寬闊的水面。而在當下的現實,鯉遇到一個看似特別的男孩,他眼裏沒有環繞她的那些孩子們眼中虛假的熱情,在他的眼睛裏只有讓她好奇的深邃的空洞,就像北海無盡的海底。這個孩子靦腆而自閉,為了讓他變得開朗,老師就讓他做這些孩子們的小組長,但他依舊獨來獨往,沒有起色,弄得整個小組也松松散散的。

很明顯,他的冷漠挑戰了她的自信。

那天他獨自蹲在離人群有一段距離的草地上,鯉走過去,說要帶他圍著他們休息的巨大的蘋果樹的樹冠盤旋三圈,條件是要他把小組長的職位讓給她。

面對鯉的要求,小組長選擇默許,反正他對一切都毫無興趣。於是她說:

“一會兒飛的時候,我是背著你還是拉著你?”

似乎有些征兆,鯉突然就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她堅持認為因為自己伸手拉小組長起來的時候,他暗暗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刻意而又不輕不重。這讓她失去視野,意識裏翻湧出一團清澈的泉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引力沖破地面,牢牢地抓住了鯉的身體,無意放開。她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她不得不開始適應一個身體的重力,學會像正常人一樣慢悠悠地生活。因為不肯相信,她每天都會從草地上跳起,從椅子上跳下,從桌子上跳下,栽倒在地上,再失望地站起來。遠不止這些,需要學習和適應的還有作為普通人無法逃避的平凡和孤寂,這點讓她難以忍受。以往因渴望飛翔而擁簇她的人變得一如往常的冷漠,沒有了鯉的天空也因此顯得單調而蒼白。與此同時,角落裏的小組長卻突然走出了往日的封閉,他好似換了靈魂一般突然長大,整日散發著讓所有人久違的、空前純粹的熱情。

他成了她最後收服也是唯一剩留的朋友。小組長不相信是他不小心捏了一下讓她失去了飛翔的能力,但他還是表示願意為此負責。他邀請她踩著自己的手掌爬上自己的肩膀,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緊接著他開始奔跑,大叫著告訴她:“你看,我還可以讓你繼續飛。”而後,她總會爬上他的肩膀,騎在他的脖子上,讓他載著她四處奔跑,懷念以前飛繞蘋果樹冠的日子。

鯉失去飛翔能力的第二年,針對肆虐地吞噬情感的惡魔,城堡裏的國王發起了一場自我救贖運動。新政令的下達便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國王的熱心和善意換來的只能是更糟的結果,人們對國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什麽也不做。按照國王的意思,路人必須相互示好,鄰居必須定時走訪,就連每個人的言行思想,都要及時記錄下來,在每個夜晚九點,準時遞送到鎮上,而後一級一級遞送到城堡。北海沒有了老墨,政令的下達變得暢通無阻,於是,在每個夜晚的九點,小組長都要跑去遙遠的鎮上,向上級遞送組員們當日的言行思想,風雨無阻。從第一天開始,那條通往鎮上的小路就開始逐漸變得纖細而漫長,直到一個月後的那晚,小組長發現自己已經走不到盡頭,而回過頭來,位於北海的起點也已被荒野一口吞噬,他仿佛走進了另一個空間,直到自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