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鬧鐘(第4/4頁)

那天晚上,他蜷縮在被窩裏,疼痛驅散了睡意,他像一只掉進了水裏的麻雀,翻來覆去,不斷地拍打著雙翅。

第二天淩晨,疼痛、屈辱又像魔鬼一樣撲向了孫海路,還有前所未有的羞恥。孫海路軟趴趴地側臥在床上,他閉上雙眼便能聽到那些人的叫囂,聽到拳頭劃開氣流的聲音,聽到自己如動物一般的呻吟和喘息。突然,他摸到了一串鑰匙,我的朋友仿佛想起了什麽,他把一個挖耳勺一寸寸伸進了耳朵裏,嗡嗡的響聲一點點響起,隨著挖耳勺的深入,這種金屬的尖叫聲已經掩蓋了所有的幻聽,充斥著他的整個大腦。

就這樣,孫海路靠著一個挖耳勺撐到了第二天早晨。

當孫海路決定起床時,他從耳朵裏抽出挖耳勺,車鈴聲、鳥叫、細碎的談話,清晨的世界如一幅畫在耳邊徐徐展開,他感到一種輕飄飄的愜意,身上的傷痕變得陌生而突然——他失去了那段記憶。

用同樣的方法,孫海路成功刪除了自己在小學時候的一段記憶——他偷竊了同學的復讀機並馬上被班主任抓獲和批評——那段他羞於面對的不安往事。

此後,孫海路就成了我所認識的孫海路,一個可以刪除記憶的奇人,直到那天淩晨他被送到醫院。

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孫海路。聽說,他康復之後,沒過一個月便收拾了一點兒衣物,去做流浪者了。

我對流浪者的理解十分模糊,經過一番想象,我才明白,孫海路成了一個流浪漢,他的生活不過就是漫無目的地行走和乞食。

後續:原理

有趣的是,孫海路走後大概兩個月的一天,我從一個同學那裏聽到了關於這件事情很蹊蹺的一些解釋:

人的變化都是微妙的,在成年累月的點滴積累之後,回憶過去,你才能猛然發現。比如大學時候的自己,回憶十年前的小學時光,我們便會知道自己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甚至過去的自己就像陌生人一樣。人的變化源於經驗的積累,經驗來自我們對自己和環境所做出的一舉一動和一思一想,隨著經驗的積累,記憶的沉澱,我們大腦中的褶皺會不斷增加和變化,就像刻在唱片上的溝痕,那麽,我們便會隨之改變。

而那個記憶鬧鐘是很怪異的一種發明,它能發出神秘的嘀嗒聲,讓它徘徊在人的腦海中,就像一個偵察士兵,當它調查完你的大腦,便會選擇在一個安靜的時候突然停止,你的大腦突然被安置在一個窒息的寂靜中,此時舒緩的音樂開始響起,仿佛從你的腦組織中生長而出,這時候鬧鐘後面貓眼裏的畫面會瞬間攻占你的眼睛,隨之深入到腦海,直至全身,最終抵達你的靈魂。此後,你會想起過去遺忘的所有往事,你會全身疼痛,就像瞬間經歷了數十年的人世滄桑,你腦海中的褶皺會因此大量增加,你的肢體會因此衰老,你的性情也會因此改變,你會覺得昨天的自己是多麽的幼稚而無趣,你會想起昨天的自己是多麽的懦弱和卑劣。從此,二十歲剛出頭的你便如你的祖父一般對未來了無激情。

你從那個鬧鐘裏所得到和面對的,是你完整的過去和未來,是你對生活最終的深刻理解,它能穿破年齡和經歷的界限,讓你看到人生的本質。

猜測罷了。

我不知道,如果一個正常人,在淩晨看到了那只貓眼,那將會有什麽樣的事情發生。

那天傍晚,我獨自到校外吃飯,路過舊書攤的時候,我看到老板從竹椅上站起來,他收下一個女孩子遞來的五十塊錢,找錢的時候他指了指書堆裏的那個鬧鐘,嘴巴一開一合地說著什麽。

我沒敢繼續去看,直接穿過斑馬線向遠處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