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頁)

另一個可以被伯納德當做犧牲品的朋友就是赫姆霍茲。在伯納德飛黃騰達之時,赫姆霍茲的友情是沒有什麽維持的價值的,但在狼狽困窘之日,伯納德又一次跑去重敘友情了。赫姆霍茲似乎已經忘記了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爭吵,沒有責備,沒有批評,毫不猶豫地給了他友情。伯納德深受感動,但同時,赫姆霍茲的這份寬容大度又讓他羞愧難當——赫姆霍茲越是寬容,伯納德的恥辱感就越強,因為讓赫姆霍茲獻出這份寬容的不是舒麻,而是他的品行,讓赫姆霍茲摒棄前嫌,慷慨施予的是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赫姆霍茲,而不是服用半克舒麻後飄飄欲仙的赫姆霍茲。於是,伯納德一方面理所當然地心存感激(重獲友情畢竟是一大欣慰),另一方面又理所當然地心存怨恨(對赫姆霍茲的寬容大度略施報復也是一大快事)。

在兩人疏遠後的第一次會面中,伯納德倒出了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故友給了他很大的安慰。幾天後,他才驚訝而又慚愧地發現,麻煩纏身的並不只他一個人。赫姆霍茲也跟自己單位的領導發生了沖突。

“事情的起因是幾句童謠,”他解釋說,“我像往常那樣在給三年級的學生上《高級情感工程》課。總共十二講,其中第七講主要講童謠。準確的說是,‘童謠在道德宣傳及廣告中的應用’。我講課總是喜歡有針對性地舉些例子。我想,這一次我可以拿自己剛寫好的童謠當例子來講。當然,這樣做真是瘋了,但我實在抑制不住這種沖動。”他笑了,“我很好奇,想看看學生有什麽反應。”他一本正經地說,“再說,我想搞點宣傳,讓學生知道我寫童謠的感受。福特啊!”他又笑了,“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校長把我叫去,威脅我說馬上把我給開了。我現在算是讓他們盯上了。”

“你的童謠寫了些什麽?”伯納德問。

“寫的是孤獨。”

伯納德豎起了眉毛。

“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背給你聽。”赫姆霍茲背了起來:

昨天委員會,

破鼓咚咚捶,

城市夜半時,

長笛空淒悲。

機器已沉寂,

睡顏唇關閉,

人潮擾攘後,

無聲狼藉地:……

萬物靜寂時,

忽聞聲悲泣,

間雜人語聲

不知誰人寄。

憶蘇娘與艾女,

紅唇玉臂不見,

豐乳肥臀難覓,

只在意中浮現。

試問誰的錯,

試問為什麽?

是是而非者,

世事本荒唐。

沒點正經事,

長夜空惆悵。

為何太肮臟?

男女歡愛狂。

瞧,我就把這個給學生當做例子,結果他們就把我告到校長那兒去了。

“一點也不奇怪,”伯納德說,“這顯然有違他們所接受的睡眠教育。別忘了,他們至少接受過二十五萬次警惕孤獨的警告。”

“這我知道,可是我當時想,我想看看會有什麽效果。”

“得了,你現在已經看到了。”

赫姆霍茲只是笑了笑。沉默了片刻之後,他說:“我感覺好像剛剛找到了要寫的東西,就好像我剛學會了運用蘊藏在體內的那股力量——那股用之不盡的潛力,好像有什麽東西附體似的。”在伯納德看來,赫姆霍茲盡管麻煩纏身,但表面上還是非常快樂。

赫姆霍茲和野人一見如故。兩人親熱得讓伯納德心裏像打翻了醋壇子。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他和野人從來沒有這麽親密過,而赫姆霍茲馬上就做到了。看著他們兩人在一起,聽著他們的談話,他有時會突發毒誓,但願自己從來沒有把他倆湊到一起。他對自己的吃醋感到羞恥,於是要麽用意志力,要麽用舒麻,強迫自己打消這種念頭。可是種種努力都收效甚微,因為只要他一不服用舒麻,那股可憎的醋味就又會湧上心頭。

在與野人第三次見面時,赫姆霍茲吟誦了他那首贊美孤獨的童謠。

“你覺得怎麽樣?”他吟誦完之後問道。

野人搖了搖頭:“聽聽這個。”說著,他拉開抽屜,拿出那本被老鼠啃過的書,翻開念道:

讓歌喉最響亮的鳥雀,

飛上獨立的鳳樹枝頭,

宣布訃告,把哀樂演奏……79

赫姆霍茲越聽越激動。聽到“獨立的鳳樹枝頭”,他大吃一驚。聽到“你這尖鳴的報兇狂徒”時,他突然陶醉得笑了。聽到“所有專橫跋扈的飛禽”時,血液湧上他的臉頰。但在聽到“死亡之曲”時,他臉色驟變,身體因受到前所未有的情緒沖擊而瑟瑟發抖。野人繼續念道:

物性由是已失去規矩,

質本竟可謂並非質本,

形體相合卻各具名分,

識分辨合者終無意趣。

理智本身也無能為力,

眼見得分者又合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