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頁)

“我本不想用上床睡覺來結束我們的一天。”他直言不諱地說。

列寧娜吃了一驚。

“不要馬上就這樣,不要在頭一天。”

“可是,那又怎……?”

他開始說起一大堆令人費解而又危險的胡話。列寧娜盡可能充耳不聞,但有些話還是偶爾傳進耳朵裏。她聽到他說道:“……試試抑制沖動後會有什麽結果。”這句話好像觸動了她腦子裏的發條。

“莫把今日之樂,留待明日去作。”她板著臉說道。

“從十四歲到十六歲半,每周兩次,每次重復二百遍。”他幹巴巴地說道,隨後又瘋瘋癲癲地發起了牢騷。“我想知道什麽叫激情,”她聽到他說,“我想體驗一下強烈的感受。”

“個人傷懷,社會搖擺。”列寧娜幹脆利落地說。

“哎呀,社會為什麽就不該搖擺一下呢?”

“伯納德!”

但,伯納德仍然我行我素、肆意妄為。

“在智力上和工作的時候是成年人,”他繼續說道,“但在感情和欲望方面,則是三歲的嬰兒。”

“我主福特愛嬰兒。”

伯納德沒有理會列寧娜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前幾天,我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我們也許可以永遠做成年人。”

“我不懂。”列寧娜的口氣非常堅定。

“我知道你不懂。這正是我們昨天上床的原因——像三歲的嬰兒——而不像成年人能夠耐心克制。”

“可這樣做很有樂趣,”列寧娜也堅持己見,“不對嗎?”

“哦,真是莫大的樂趣。”他回答道,但聲音是那麽酸楚,表情是那麽凝重和沮喪,讓列寧娜感到剛才的得意突然間煙消雲散了。沒準兒他還是嫌她太胖了。

“我早就告訴過你,”每當列寧娜找範妮談心時,範妮總是會說:“全都是他人造血液裏摻了酒精惹的禍。”

“可我還是喜歡他,”列寧娜固執己見,“他的手真是好看極了,還有他聳肩的樣子——真是太迷人了。”她嘆了口氣,“可是,他要是不這麽古怪就好了。”

伯納德在主任室門口猶豫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腰板,鼓起勇氣去面對辦公室裏面一定會遇到的嫌惡和非難。他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主任,請您在通行證上簽個字。”他盡可能不動聲色地說著,把通行證放在寫字台上。

主任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在通行證的最前面蓋著“世界主宰府”的大印,下面是穆斯塔法·蒙德的簽字,字跡赫然醒目。手續齊全,主任別無選擇。他用鉛筆簽了他自己姓名的首字母——兩個字母可憐巴巴地寫在“穆斯塔法·蒙德”幾個字底下,顯得蒼白無力。他正準備不加表態,連句暖人心扉的“福特速度”也不說,就把通行證還給伯納德。這時,通行證裏面的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到新墨西哥保留地去?”他問道,但那口氣以及擡頭看著伯納德的表情,都表現出一種焦躁和驚訝。

他的驚訝讓伯納德非常驚訝,伯納德點了點頭。接著便是一陣沉默。

主任皺起眉頭,身子靠在椅背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來著?”他說。與其說他是在跟伯納德說話,還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大概二十年了吧。快二十五年了。我當時八成就是你這個年齡……”他搖頭嘆息。

伯納德覺得很不自在。像主任這樣一個如此循規蹈矩、如此謹言慎行的人——竟然也會如此語無倫次!他真想捂著臉沖出房間。這並不是因為他親眼目睹了別人談起遙遠的過去有什麽本質上令人反感的東西,而是因為睡眠教育中被植入的某種偏見,這種偏見他(原以為)已經完全摒棄了。讓他感到難為情的是主任的表裏不一——既然不吃這一套,卻又違心地去做內心不想做的事情。這是內心什麽樣的力量在驅使呢?伯納德雖然很不自在,但只好眼巴巴地聽著。

“當時我的想法跟你一樣,”主任說,“想去看看野人什麽樣子。於是,搞了一張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證,到那裏去過暑假。和我當時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個貝塔減。現在想起來,”(他閉上了眼睛。)“現在想起來,她當時的頭發是黃色的。總之,她很氣感,特別氣感,這一點我記得。我們到了那裏,看到了野人,騎著馬到處跑等等。後來——大概是度假的最後一天——後來……她不見了。那天,天氣又悶又熱,我們騎著馬爬上一座險山。吃完午飯後,我們睡了一覺,或者說至少我睡了一覺。她八成是獨自一個人散步去了。反正,我醒來後,她就不見了。這時,眼看暴風雨就要來了,那種最恐怖場面,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我們的馬也掙脫韁繩跑了。我本想抓住馬,卻摔倒了,摔傷了膝蓋,幾乎走不成路。我仍然邊找邊喊,邊喊邊找,但她卻蹤影全無。我當時想,她肯定是一個人回賓館了,於是我順著來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蓋痛得要命,舒麻也給弄丟了。我費了好幾小時的工夫,半夜才回到賓館。可是,她不在那裏。她不在那裏。”主任又重復了一遍,然後便沉默下來。“接下來,”他終於重拾話題,“第二天再去找,可是找不到她。她八成是掉進什麽溝裏了,或者讓山上的獅子吃了。福特才知道。反正,太可怕了。當時,我心裏很難過,難過的不得了。因為,畢竟,這種意外,任何人都有可能碰上。當然,縱然構成社會的細胞有什麽變化,社會仍然會延續下去。”但,從睡眠教育中學到的這種安慰話似乎並沒有起太大的作用。他搖了搖頭,垂頭喪氣地說道:“有時候,我還會做夢,夢見自己被隆隆的雷聲驚醒,發現她不見了,夢見自己在樹林裏不停地找她。”他默默地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