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王

1

我在十六歲的春天醒來,太陽在窗外的枝葉間閃耀,斑斕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跳下床,推開房門,我在十一年後的塞納河畔度過了上午的時光,巴黎梧桐的落葉在秋風中紛飛;下午,我重返二十一歲的大學體育場,在籃球場上洗血曾被外系大敗的恥辱;一個漂亮的扣籃之後,我跳回到十歲時的海西醫院,和琪琪一邊吃病號飯,一邊看六點半開演的動畫片。

當然,這只是時間的一種順序,還有無窮無盡的其他順序。我可以從一個夜晚到另一個夜晚無盡徜徉,長得仿佛根本不會再有白晝;我可以飛快地越過一個又一個或喜或悲的生日,看著自己從一個幼童迅速變成臉上皺紋初現的中年人,又或者倒過來,從成人退回到一個孩子;我也可以站在海西醫院的天台上,讓傍晚的太陽一直停留在地平線上,只要我願意,它就不會再落下。

我可以憑借記憶的引領,在自己人生的一切時間中自由穿行。

我是時間之王。

十歲的時候,琪琪曾對我說:“文文,我想活下去,我想長大,可是我……我沒有時間了。”

我曾千百次回到那個時刻,千百次望著她的眼睛,聽著她的聲音。那時候,她什麽也不懂,我也什麽也不懂,但是我們又好像懂得一切,一切的一切。

那時候,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有淚水無聲地滴落。但現在,我可以對她說:“你會好好地活下去,長大成人。你會有美麗的一生,我知道。”

2

在學會駕馭時間之前,我是一個植物人。

你或許以為植物人就是全然不省人事,你錯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的,但我能隱約感到自己躺在某個地方,身邊不時有人經過,擺弄我的身體,甚至和我說話,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但千真萬確,我知道自己還活著,奄奄一息,身上插了很多根管子。

在半睡半醒中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有一些零星的記憶浮現,我漸漸想起來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一次簡單的意外,徹底毀滅了我的人生。

那件事的前因後果在我腦海中縈繞,變得越來越清晰完整:那天早上,寫字樓的電梯壞了,我不得不去爬樓梯,到位於十九樓的公司上班。

十九層可不是好爬的。我快爬到第十七層的時候,實在累得不行,便停在樓梯上稍作休息,此時一個冒失漢子推開安全門沖了下來,他根本沒有看有沒有人就大步跑下樓梯,等發現不對,要收腳已經來不及了。累得半死的我來不及躲開,被他撞了個滿懷,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就仰面飛起,片刻後,後腦勺重重磕在了下面的台階上,在昏迷前,我甚至聽到了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似睡似醒的夢魘中,我沒有別的念頭,只是一遍遍回憶著事故發生的那一刻,直到整個過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燈壞了的樓梯間裏,墻面脫落,台階陰森,扶手上都是灰塵,我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爬著樓,最後實在爬不動了,就站在樓梯中間休息了一下。我剛想掏出手機來看看,就感到上方一亮,擡頭看去,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開門,向下疾跑——

仿佛是從冥想中回到現實,我本能地向邊上讓了一步,但身子還是被那人撞得靠在墻邊上,他嘟囔了一聲“sorry”之類的,就下去了,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那裏。

我一時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我依稀記得被那個家夥撞到,然後摔下樓梯,難道只是幻覺嗎?那人已經跑下了樓,但我聽到自己的呼吸,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我擡起自己的手,又擡起自己的腳,毫發無損。很明顯,我並沒有被撞飛,而是好端端地站在那裏。這不是回憶,而是現實的存在。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呆呆立了一會兒,然後一步步走上十九樓,拐過走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在熟悉的辦公室內外進進出出,我呆呆地站在門口,直到一個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小許,你愣在這裏幹嘛呢?”

“我……王哥,今天是……”我回憶起來,“是2014年10月11日?”

“廢話!”他輕輕打了我一拳,“待會兒姚總他們要來簽合同,你不會忘了吧?”

“不會不會,都記著呢!”我忙說。

我明白了,之前那種迷離恍惚之感一定是我爬樓太累了產生的幻覺。其實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我在辦公室裏度過了一個忙碌的上午,最後幾乎把那種怪異的感覺忘了個幹凈。但我中午正要起身吃飯時,又想起那個冒失鬼撞向我的樣子,多危險啊,我想,如果被他撞上了,我說不定真的會從樓梯上摔下去,也許要住院很長時間。就像十歲時突如其來的那場急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