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烏拉斯

在烏拉斯的第一個早上,謝維克是在沉睡中度過的。醒來時,他覺得鼻塞喉嚨痛,還不停地咳嗽。他認為自己是感冒了——即便是奧多主義者的醫學也沒能戰勝普通的感冒——醫生的說法卻不是這樣。這位威嚴、年長的醫生剛才一直等著給謝維克做檢查,他說這更可能是一種嚴重的花粉熱,是初來乍到烏拉斯的人對此地的塵土和花粉的過敏症。他開了一些藥,又給謝維克打了一針,謝維克很有耐心地配合著對方。醫生還用一個托盤給他端來了午餐,謝維克欣然接受,他肚子已經很餓了。醫生請他待在房間裏,然後就走了。吃完後,他以自己的住處為起點,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開始了他的烏拉斯探索之旅。

他之前躺著的這張四腳大床,幾乎把整間屋子的空間都占據了。床墊比“警惕號”上的床鋪要軟得多,床上用品異常繁復,有些像絲織品一樣輕薄,有些則厚重又暖和,還有許多枕頭堆疊得像厚厚的雲層一般。地上鋪著松軟的地毯;屋裏還有一個鋥亮的雕花五鬥櫥,還有一個大得足以裝下十個人衣服的壁櫥。這間屋子出去就是他昨晚到過的那間帶壁爐的寬敞的公共休息室;第三個房間裏,有一個浴缸、一個盥洗盆和一個樣式精巧的坐便器。這間屋子顯然是給他專用的,房門正對著臥室,而且每樣用具都只有一件。每件東西都極盡奢華美觀,已經遠非色情意味那麽簡單了,在謝維克看來,這是要對排泄過程進行極度的美化。他在這間屋子裏待了幾乎一個小時,把每樣用具依次用了一遍,把自己收拾得極其整潔。水可以很痛快地用:水龍頭如果不關掉就會一直出水;浴缸肯定能裝下六十升水,馬桶每沖一次得用掉至少五升的水。這一點實在是不足為奇,烏拉斯星球表面有六分之五為水所覆蓋,即便是位於兩個極點的荒漠也都是冰天雪地。沒有必要節約用水;沒有幹旱……可是排泄物去哪裏了呢?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他在馬桶旁邊跪下,仔細研究著它的運行機制。他們肯定是將排泄物從水中過濾出來作為農作物的肥料。在阿納瑞斯有些沿海地區,人們也用類似的系統來開墾農田。他很想找個人問一問,不過最終還是沒有這麽做。在烏拉斯,有很多問題他都始終沒有問。

他覺得除了頭還是很沉之外,自己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便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屋子裏很暖和,於是他也就不急著穿上衣服,光著身子昂首闊步地來回走動。他走到大房間的窗戶邊,透過窗子往外看。房子很高,一開始他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下。他還不習慣在高過一層的屋子裏待著,感覺就像從一艘飛船上往下看;感覺自己遠離了地面,高高在上,跟地面不再有關聯。他面前的窗戶正對著一片小樹林,樹林再過去是一棟白樓,上頭有一座優雅的方塔。白樓再過去的地面往下傾斜,形成了一道寬闊的山谷。山谷裏顯然都是農田,因為點綴在其中的數不清的綠塊都是規整的矩形。往更遠處看,那片綠色漸變成了藍色,不過還是能看出道路的線條、灌木籬墻和那些大樹,構成了一個精細的網絡,跟人體的神經系統相仿。最遠處,山谷的邊緣是層層疊疊的藍色山丘,在淺灰色的平靜天空下顯現出模糊柔和的輪廓。

這是謝維克此生所見最美麗的風景。那些富有活力的柔和色彩、那些人類創造的直線和自然創造的強有力的、層層擴散的輪廓線條的完美融合、相互各異的元素彼此間和諧共存,這一切給他的印象是一個復雜的融合體。以前他從未見識過這樣的景象,如果有的話,那也只是這種景象的小小預示,比如有些人沉思之中的平靜臉龐。

跟眼前的景象相比,阿納瑞斯的任何一個地方,即便是阿比內平原和尼希拉斯峽谷都顯得乏善可陳:貧瘠、單調、原始。西南區的沙漠倒是有一種博大寬廣的美,不過那樣的美很不友善,而且永遠那麽單調。即便是人類耕作最多的地方,其風景也像是有人拿黃色粉筆隨意勾勒出來的一幅粗糙草圖。眼前的景色卻生機無限,充滿了歷史的滄桑,同時預示著無窮無盡的未來。

謝維克想,這才是世界應有的面貌。

在那片藍綠色的絕美風光中,還有什麽東西在歌唱:那個聲音低回婉轉,極其優美動聽。那是什麽呢?一陣小小的、甜美的天籟之音在空氣中傳播。

他凝神屏息,側耳傾聽著。

外頭傳來敲門聲。謝維克還光著身子,於是轉過身,遲疑片刻後說道:“請進!”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幾包東西,進門後便站住了。謝維克穿過房間,先是以阿納瑞斯人的方式跟對方說了自己的名字,接著,又按烏拉斯人的方式,向對方伸出了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