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時間的繡帷 A TAPESTRY OF TIME CHAPTER 88

1917年12月24日

穿著這套衣服,海倫娜熠熠生輝。裁縫花了一個星期才做好,從我們這兒發了一筆小財。但這衣服值得等待,值得我付給他的每一個先令。她光彩奪目。我們一直在跳舞,都忽略了她發過誓不會太累。我無法對她說不。我基本上是站著不動,疼痛尚可忍受,而且我們在舞池裏看起來是天生一對——可能一輩子也只有這一次了。音樂慢了下來,她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讓我忘記了那個管子裏的猿人。感覺世界又恢復了正常——自從西線戰場下的隧道裏那次爆炸以後,這是頭一回。

然後,就像那根管子裏的霧氣一樣,歡樂的氣氛也消失了。音樂停了下來,巴爾頓勛爵在講話,手裏端著酒杯。他在朝我敬酒——伊麻裏航運的新領導,他女兒的丈夫,並且還是個戰爭英雄。房間裏的人們紛紛點頭。他說了個笑話,什麽一個現代的拉撒路,死而復生的男人。人們哄堂大笑我也笑了。海倫娜把我抱得更緊了些。巴爾頓的演說終於完結了,房間裏面前來參加聚會的人們紛紛飲下香檳,朝我點頭致意。我傻裏傻氣地微微鞠身還禮,然後護送海倫娜回到我們的桌前。

這時,因為某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的腦子裏想到的全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父親時的情景——我乘船奔赴戰場的前一天。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如泥,失去了自控能力——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唯一一次看到他無法自控。那個晚上他對我講起了他的童年時代,我理解了他,或者是我當時以為我理解了。人們對他人能有多少真正的理解呢?

我們住在西弗吉尼亞州查爾斯頓市中心的一間普通房屋裏,跟為我父親工作的那些工人的家挨著。他的同伴們——其他的企業所有者、商人以及銀行家——都住在城市另外一頭,我父親喜歡這樣。

他在客廳裏來回踱步,邊說邊吐痰。我坐在那裏,穿著我那件樸素的灰色美國陸軍軍服,衣領上掛著一個陸軍少尉的黃色軍銜標志。

“你看上去就跟另外一個我認識的加入了軍隊的人一樣蠢。他跑回木屋的時候簡直要飛起來了。他把那封信在空中搖晃著,仿佛那是英國國王給他寫來的親筆信似的。他給我們讀了信中的內容,雖然我那時候還不能全聽懂。我們要搬到美國的一個叫弗吉尼亞的地方。大約兩年前美國各州之間爆發了戰爭。我想不起具體的時間了,總之,到那個時候,戰爭已經變得相當血腥。雙方都需要更多的人力,新鮮的血肉去填進磨盤裏。但如果你足夠有錢,你就不需要上戰場,你只要派一個替身去。某個富有的南方莊園主雇用你的祖父作為他的替身。雇用一個替身,這意味你可以雇另外一個人替你去戰場送死,僅僅因為你有錢。等他們這次開始實行征兵制的時候,沒人能讓別人去替死。我會在參議院裏確保這點。”

“他們不會需要實行征兵制的。數以千計的勇士們在主動參軍——”

他大笑起來,又喝了一口酒:“數以千計的勇士們。用火車皮裝的傻瓜——參軍是因為他們認為戰場上可以獲得榮耀,或者是名聲和冒險經歷。他們不知道戰爭的代價。你要付出的代價。”他搖搖頭,又喝了一大口,酒杯幾乎要空了,“小道消息很快就會傳開,然後他們就必須要強制征兵了,就像聯邦在內戰期間所做的那樣。他們開始也沒有強制征兵,是在戰爭開始一年後,人們開始嘗到了戰爭的滋味,這時候他們就開始實行征兵制了,富人們就開始給我父親那樣的窮人們寫信了。但加拿大新墾地那邊信件投遞非常慢——如果你是個住得離城鎮有一段距離的伐木工就更慢了。我們還沒走到弗吉尼亞,那個種植園主就已經另雇了一個替身,他說他一直沒有你祖父的音訊,害怕他可能會被迫‘親身上場’,那可是天理不容啊。但我們已經到了弗吉尼亞,你祖父不顧一切地拼命想要發財——當替身最多能拿到1000美元——如果你能攢這麽些錢的話,這倒的確能算是發了筆財。嗯,他沒有。他找到了另一個被要求服兵役的種植園主。然後他穿上了那件該死的灰色軍裝,穿著它死了。南方失敗以後,社會崩潰了,答應給你祖父做報酬的那一大片土地被一些北方提包客90依照縣法院的裁定廉價買走了。”他終於坐了下來,手裏的酒杯已經空了。

“但這比起重建時期91的恐怖來說還算輕的。我看著我唯一的兄弟死於傷寒,當時占領那邊的聯邦士兵把我們家裏的東西給吃得一幹二凈——所謂的家也就是個種植園裏的小破窩棚。新的業主把我們踢了出去,但我的母親做了筆交易:如果我們能留下,她就去田裏幹活。於是她去了,在田裏幹活幹到累死。那時候我12歲,徒步離開了種植園,一路搭便車到了西弗吉尼亞州。礦上的工作不好找,但他們需要小男孩,個子越小越好——好鉆進那些狹小的空間。這就是戰爭的代價,現在你知道了。好在你還沒有家人。但你要面對的就是這些:死亡和悲慘的生活。如果你以前不明白為什麽我對你這麽無情,這麽冷酷,這麽嚴苛——這就是原因了。生活是艱辛的——對每個人都是——但如果你太蠢或者太弱,那它就是人間地獄。你不蠢也不弱,我努力保證了這點,而現在你這樣回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