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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賴喇嘛宴會召開的前一晚,雖然很累,但我還是失眠了。貝提克不在,他和喬治、阿布滯留在了洛京這個山溝城市,護送三十包建築材料的運送。本來是昨天就要回來的,但腳夫罷工了。明天一早,貝提克會重新雇些腳夫,領著隊伍走完最後幾公裏路,回懸空寺。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翻身爬下蒲團,穿上一條呢制馬褲,一件褪色的襯衣,穿好靴子和保暖的輕便外套。走出塔樓的睡房時,我發現伊妮婭的塔樓中仍舊點著燈火,不透明的窗戶和屏風門上映現著暖暖的光。她又在熬夜工作了。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不去晃動平台,以免打擾到她。我從一條梯子上爬下,來到懸空寺的主層。

晚上這地方總是空無一人,每次我都感到驚奇。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建築工人走光了的緣故——他們大多數都住在洛京周圍懸崖邊的木屋裏,但慢慢地我就發現,其實晚上很少有人在懸空寺裏溜達。喬治和阿布一般住在工頭小屋,但他們今晚和貝提克在洛京。懸空寺住持堪布拿旺紮西有些晚上會和僧侶們待在一起,但今晚他回到了洛京。好多僧侶都喜歡這裏樸實無華的住所,而不是洛京那些正式的僧院,這些人包括占定、桑坦,還有女尼東卡聶錯。滑翔師羅莫偶爾會住在這裏的僧房,或是空蕩的僧院,但今晚他不在。他已經早早地出發前往冬宮,說想爬爬布達拉南部的楠達德維峰。

在懸空寺東邊的底層,離我好幾百米的地方,是僧房的所在地,我能看見幾絲提燈光芒,非常微弱,只有在我注目時才會發覺。除此之外,星空下的懸空寺又黑又靜。先知和另外幾輪月亮都還沒升起,不過東部地平線已經現出一點亮光,看樣子它們就快冒出頭來了。天上的星辰明亮得不可思議,跟在太空中看到的一樣明亮璀璨。今晚,我能看到數千星辰,比在海伯利安和舊地上看到的多得多,我伸長脖子,最後終於看見了一顆緩緩移動的星星,那應該是一顆小衛星,我的飛船就藏在上面。我隨身攜帶著通信觸顯日志,只需對它輕輕低語幾聲,就能詢問一下飛船。但我和伊妮婭已經決定,既然聖神已經近在咫尺,那我們就必須保留和飛船之間的密光通信,以備緊急之需。

我衷心希望不會有緊急情況發生。

我沿著懸空寺西部的梯子、台階和短橋往下爬,回到底部建築下的一條磚石小道。夜風漸漸吹起,整座建築在寒風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經幡在頭頂獵獵作響,雲霧繚繞在深淵中的山石上。雲頂之上,星辰閃爍著光芒。風不大,不像我一開始住在這裏時的狼嚎聲,但它一路吹襲,穿過一條條裂縫、一根根橫木,我身周的整個世界也都細語呢喃起來。

我走到“慧”之台階,爬到“正見”寶閣中。我在露台上站了片刻,望著外面,又黑又靜的僧房正蹲坐在東面的一塊巨石之上。我的指尖摸過精細的雕刻,那上面浸透著矻矻和愷伊兩姐妹無限高超的木雕技巧和心血。風變大了,我包緊外套,爬上螺旋形的樓梯,向“正思維”的塔樓前進。復原塔樓的東墻上,伊妮婭設計了一扇極為圓整的大窗,它面朝東方,正對著緩降的山麓,先知已經從那兒探出了腦袋,這輪月亮正緩緩升起,明亮的光線首先映照出塔樓的天頂,然後是後墻,這塊灰泥墻壁上,鑿刻著《經集》中的經文:

正如火苗被大風吹滅,

已經消失,無以命名,

牟尼擺脫了名和身,

已經消失,無以命名。

當一切現象消失時,

一切談論方式也消失。

我知道,這段經文述說的是佛陀謎一般的死亡,但我在月光下看著它,腦中在浮想聯翩,覺得它是不是能用在我或伊妮婭,或是我們兩個人身上。似乎不行。那些僧侶在懸空寺辛苦勞作,是為了追尋悟道之路,但我和他們不同,我並不追求任何高於生存需要之物。吸引我,取悅我的,是星球本身,是無數親眼見過、踏足過的星球。我並不願意將這個星球和我對它的感覺拋在腦後。對於生命,我知道伊妮婭和我有一樣的感受——涉入生命的百花園,就像是天主教的聖餐禮,只不過聖餐成了星球,必須細細咀嚼它。

不過,想到世界萬物的精華,人類和各種生命的精華,會消失,無以命名,我心底便產生了一種共鳴。這些天,我一直想把這個地方的精華化成詞語,結果毫無進展。

我離開“慧”軸,穿過用來烹飪和進餐的長平台,開始攀爬“戒”軸的台階、橋梁和平台。現在,先知和它的兩位侍從已經爬上了山脊,它們投下明亮的光線,將四周的巖石和紅木抹上了醇厚的月色。

我穿過代表“正語”和“正業”的兩座塔樓,在“正命”環形塔中停下了腳步,喘了幾口氣。在“正精進”塔樓外,放著一個蓄滿飲用水的竹桶,我在那兒暢飲了一番。平台和屋檐下,經幡獵獵作響,我輕輕走過長長的連接平台,來到最高的建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