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葬禮(第4/7頁)

已經可以看到重慶殯儀館的樓頂了。它三面環山,陽光正燦爛,望去正被一圈綠色所包圍,也算是滿目綠色。再往外看,高高低低的摩天大樓在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大山上鱗次櫛比。“重慶是地道的山城,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重慶城依山而建,因此呈現出別的城市所沒有的立體形象。”提到自己的家鄉,靳燦總是充滿了自豪,“別的城市大多是平的,坐在街上,擡頭往外看,最多能看到附近一兩條街,而在重慶,你可以從下往上看,看到五六層甚至七八層街。山腳有街,山腰有街,山頂還有街。”

說這話的時候,靳燦眼角都帶著笑,好像重慶是他設計並施工建設的,連產權都歸他所有。而我呢?我對任何一座城市都沒有這種強烈的歸屬感。出生在堪薩斯,小學時在錦州,到了中學,換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加裏曼丹、金沙薩、危地馬拉、利伯維爾、厄瓜多爾……有三個月甚至是住在建成不久還在不斷修整的拉尼亞凱亞。父親到哪裏工作,我就到哪裏,時間長的兩年,短的半年,連交個知心朋友都沒有時間。那些城市在我的記憶裏,早已經混雜在一起,變得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記憶中某種美食屬於哪座城市,也不知道記憶中某個好友是在哪座城市裏遇到的。我是個沒有家鄉的人。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蕭菁被工作人員攔住了。她來早了半個小時,殯儀館處於閉館中,即使是特邀嘉賓也不能進。附近有一個大廣場,蕭菁在廣場上找了個長椅坐下。此刻是傍晚6點半,太陽還在西天上高懸著,東邊的天空散布著魚鱗般的雲,暮色並不明顯。廣場上的人不算多,有父子,有爺孫,有夫妻,有情侶,有朋友。散步、聊天、下棋、遛狗、練武。年輕的父母在教一個小孩子蹣跚學步。

戰爭,蕭菁思忖著,眼前一片平和的景象,哪裏有戰爭的影子呢?好像正在進行的火地之戰並不存在一般。她閉上眼睛,腦子盡量想象一幅畫面:地球遠征軍,空前龐大的艦隊,整齊有序地在漆黑幽深冰冷的太空中飛行,飛向遙遠的火星——真的非常遙遠,整支艦隊需要35天,才能抵達,才能釋放出巨大的能量,給那顆紅色的(對多數地球人來說,也是陌生的)行星帶去死亡和毀滅。

然而,不知為何,蕭菁竟無法想象艦隊向著火星傾瀉彈藥的情景。雖然她看過相關影片,也旁觀過太空艦隊演習,但此時,某種神秘的力量阻止了她的想象,她心中有一片莫名的恐慌。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蕭菁睜開眼睛,看見說話的是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婦人。“可以。”蕭菁回答。

老婦人輕輕坐下。“你是蕭瀛洲的女兒吧?”她說,聲音極為親切,“我見過你。”

蕭菁盯著老婦人的臉看,突然一個名字從腦海深處跳了出來。“您是唐明珠阿姨!”她驚呼道。

03.

傳說中的人物忽然間出現在現實中,即使是常常被人矚目的蕭菁也顯得手足無措。“你什麽時候見過我?”她小心地挑選了話題。

“第一次見你,你還是個嬰兒,粉嘟嘟的一團,只有這麽大。”唐明珠比畫了一下,“見到我,你十分興奮,小手小腳一陣亂舞,好像是求我抱似的。”

蕭菁訕訕地笑著。她不可能有這段記憶,也沒有誰告訴過她。

“再次見你,是在你18歲的生日宴會上。那時你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讓無數人羨慕的大姑娘了。”

這次生日宴會,蕭菁還記得,是她為數不多的大型生日宴會之一。父親一向提倡節儉,生日宴會能不辦就不辦。那次宴會,靳燦伯伯確實到場了,但她並不知道唐明珠阿姨也到過。她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唐明珠說:“你父親邀請我的。他想創造機會,撮合我和靳燦。”

“結果呢?”

“沒有結果。”唐明珠說,“要是有結果的話,我就不會坐在這裏,而是在那裏邊了。”

“為什麽呢?”

“不知道。”

“冒昧地問一句:你愛靳燦伯伯嗎?”

“已經說不清楚了。幾十年的羈絆,你說毫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但真要說愛不愛的,恐怕就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了。”唐明珠沉默了片刻,說,“有時候,一旦錯過,就是永久。後來,再怎麽挽留,再怎麽追悔,再怎麽強求,都是白費。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歲月匆匆流過,直到生命的盡頭悄無聲息地到來。”

蕭菁品味著唐明珠用一輩子的經歷總結的這句話,心底忽然生出一種恐慌: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她腦子裏閃過幾副面孔:織田敏憲、查莫斯、盧文釗……難以判斷到底誰才是她不該錯過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