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羅夏襯衫的人(第4/6頁)

“至於我自己?天哪,每天早上刮胡子簡直是最慘烈的折磨。我的目光就一直盯著這張坑坑窪窪的臉,怎麽也移不開。我會嘆氣說,你完蛋了,伊曼怒·博寇。你是正午的大峽谷,你是一只有十億個臍眼的橙子,你是一個剝了皮的石榴。

“總的來說,隱形眼鏡讓我重新回到了十五歲。我的意思是,我又把自己釘上了懷疑、恐懼和自認一無是處的十字架!十五歲,這段人生中最可怕的歲月,變成一個滿臉凹凸痘痘的鬼魂,回來纏住我了。

“我天天躺著,睡也睡不著,極度憔悴。唉,這就是所謂的第二青春期。你同情一下我吧,因為我當時真的哭了。我怎麽會瞎了那麽多年呢?沒錯,我一直是瞎的,而且我心裏也知道自己是瞎的,不過我一直騙自己說這不重要。我是一個貪得無厭的近視眼,我鼠目寸光地探索這個世界,面對別人和自己身上的坑窪孔穴、裂口縫隙和疙瘩腫塊,卻一律視而不見。終於,現實在大街上把我撞翻了。而現實就是——毛孔!

“我閉上眼睛躺了好幾天,然後坐起來,雙眼圓瞪,大聲宣布,現實並不是一切!我拒絕接受現實,我正式屏蔽毛孔!從今以後,我只接受直覺所感知的真相,我只接受我們自己構建出來的賴以生存的那個世界。

“我出賣了我的眼球。

“我是說我把隱形眼鏡親手送給了我的一個侄子。這小子是個虐待狂,他專門喜歡垃圾和渾身疙瘩的人,還有毛乎乎的東西。

“我重新戴上那副校正不足的舊眼鏡,一層柔和的迷霧又回到了我的世界。我在這個熟悉的世界裏閑庭信步,所見雖不太多,卻已經足夠。我身邊的人面目模糊,如幽靈一般,可是我卻能夠再次愛上他們。每天早晨我在鏡子裏面看見的那個‘我’,我又能夠與之同床共枕,敬仰他,和他成為好夥伴。我的幸福感與日俱增,我笑了,一開始是輕聲的,後來變成開懷大笑。

“真是一個玩笑啊,賽門,生活就是一個玩笑。

“出於虛榮,我們買來洞察一切的隱形眼鏡,結果卻失去了一切。

“而當我們放棄零碎點滴的所謂智慧、現實和真相之後,卻換回了完整的生活。誰不懂得這個道理呢?作家肯定懂!那些草草記錄下來的所謂史實,還遠不如作家用直覺寫的小說真實呢。

“可是我的良心已經被劃開了兩條巨大的創口,最後我還是要面對它們。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輕聲對自己說,天哪,成千上萬個病人踏進我的辦公室,把我的沙發也坐壞了好幾張,就是一心來我這個德菲爾山洞祈求神諭。荒謬,荒謬,實在是荒謬啊!我這個假冒神棍其實一道神諭也沒見過,一句神諭也沒聽清過。

“那位哈波圖小姐是誰?

“那個甸斯穆老頭子又是怎麽回事呢?

“格萊姆斯小姐真實的膚色、相貌和體型是怎樣的?

“我記得斯蓋懷特夫人的長相和說話神態都很像畫在古埃及莎草紙上面的木乃伊,仿佛是剛剛從我辦公桌前面那塊小地毯裏面跌出來的。我記錯了嗎?

“無數疑問,我連猜也沒辦法猜。兩千多天的迷霧籠罩著我那些失散的兒女,我看不到人,只能聽到他們呼喚我。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徹底消失了。

“天啊!我就好比在集市裏遊蕩,舉著一塊隱形的牌子,上面寫著‘又聾又瞎’四個字。人們卻蜂擁過來,往我的乞丐飯碗裏面扔錢幣,而每個人離開的時候就已經痊愈了。是痊愈啦!奇怪吧?這難道不是一個神跡嗎?把他們治好的那個所謂神醫,自己就是一個佝僂老頭。在某種程度上說,我的情況就好比沒了一只手,還斷了一條腿。我連他們說的話都聽錯了,那麽我反饋給他們的又是些什麽東西呢?那些到底是什麽人呢?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然後我又想,這地方至少有一百個精神病醫生比我耳聰目明,可是他們的病人有些會脫光衣服走進巨浪裏,有些會在午夜從小公園的滑梯頂一頭栽到地上,還有些會把女人綁起來燒死,還用受害者身上的火焰點雪茄。

“所以我還要面對這樣一個不能打折扣的事實——我的職業生涯是非常成功的。

“同時我的理智也在大聲呐喊,瘸子怎能帶領跛子呢?又瞎又聾的人怎能治好又聾又瞎的人呢?可是在我的靈魂盡頭有一個聲音極盡諷刺地答道:胡說八道!你,伊曼怒·博寇,一個陶瓷做的天才,你的缺陷掩蓋不了你的絕頂聰明。你的眼睛被遮住了卻還能看,你的耳朵被塞住了卻還能聽,你的感覺雖然破損,卻在潛意識裏痊愈了。太好啦!

“可是不行,我絕不能接受這種完美的不完美狀態。這個躲在暗處自鳴得意的魔鬼,利用遮遮掩掩、模棱兩可的手段,在世人面前招搖撞騙,假扮名醫去懸壺濟世。我不能理解也無法忍受這種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