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羅夏襯衫的人(第3/6頁)

“當晚我就失眠了,於是我一邊抽煙一邊看著窗外。奇怪的是,我覺得心清耳聰,仿佛剛剛從一場持續了三十年的大感冒中痊愈。我開始懷疑我的過去、我的感覺,甚至懷疑我自己。所以在淩晨三點,我開車回到辦公室,在一片死寂中,我發現了最可怕的一幕。

“我翻查了案例錄音帶和秘書打字留下的档案,它們竟然和我腦子裏保存的幾百個案例的對話內容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聽見beast,可是病人實際上說的是best,dumb其實是numb,ox其實是cocks。病人說head,我卻聽成bed。sleep其實是creep,lay是day,paws其實是pause,rump只是jump,fiend是leaned,sex是hex或者mix,甚至可以是,天哪,perplex!還有yes和mess,no和slow,binge和hinge,wrong和long,side和hide。你隨便說一個單詞,我就會聽成另一個。足足聽錯了好幾千萬個單詞啊!我發了狂似的翻遍了案卷文件。天哪!我的老天爺啊!

“那麽多年,那麽多病人!天哪!我大叫,博寇啊,你這位摩西下了西奈山那麽多年,主的訓導好像跳蚤一樣附在你的耳朵裏。到了現在,過了那麽久,你這睿智的長者突然想起要對照那塊用閃電刻上文字的石板,竟然發現你腦子裏面的十誡和石板上面刻的不一樣!

“摩西當晚就逃離了辦公室。我在黑暗中狂奔,希望化解心中的絕望。後來我坐火車去了紐約市的遠漂灘,可能是沖著那個悲情的地名去的。

“我走在一層層海浪旁邊,只有胸中煩躁混亂的心緒能與喧鬧嘈雜的浪濤相比。怎麽會這樣?我大聲質問自己,你聾了一輩子,怎麽會不知道呢?一直到現在,我的聽覺——神賜給我的禮物——很湊巧地恢復正常,我才發現了真相。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我得到的唯一答案是巨浪打在沙灘上炸響的一聲驚雷。

“於是,這頭人形老駱駝的第一個駝峰就這樣被第一根稻草壓垮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巴士行駛在習習涼風中,路旁是一大片金色的海岸。我們隨著車身的顛簸輕輕地搖晃。

“第二根稻草呢?”我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

博寇醫生拿起他的法國太陽鏡,鏡面反射陽光,灑滿了巴士的內壁,像一條條閃亮的小魚兒。我們一起看著這些會遊動的七彩圖案,博寇醫生的態度本來很超然,後來終於顯露出一絲愁容,卻又帶著半點笑意。

“視力、視覺、材質、細節,這些東西都很神奇,很值得敬畏,對吧?什麽是視力?什麽是視覺?什麽是洞察力?我們真的想把這個世界看真切嗎?”

“嗨,當然想了!”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

“這是一個年輕人不假思索做出的回答。不是的,我親愛的小朋友,我們其實並不想看真切。在二十歲的時候,是的,我們覺得自己希望看見一切,了解一切,嘗試一切,我曾經也是這樣想的。我這輩子視力都很差,幾乎有一半時間待在眼科醫生那裏配新眼鏡。好了,後來人們發明了隱形眼鏡這個奇跡,這些亮晶晶的淚滴,看不見的小圓片。我終於決定,要給自己配一套。你說是巧合也好,說是心理作用也好,我戴上隱形眼鏡的那個星期,正是我聽力突然恢復的那段時間。這背後肯定有心理和生理機制的聯系,可是你不要逼我瞎猜,我還沒有掌握足夠信息去作一個可靠的推測。

“我得到了兩片亮晶晶的拋光磨平的隱形眼鏡,把它們裝在我這雙柔弱的藍眼睛上面。然後——看呀!

“世界原來是這樣的!

“人原來是這樣的!

“還有……救命啊!還有灰塵和人體表面浩如煙海的毛孔!

“賽門,”他補充說,語氣略帶一點悲傷,太陽眼鏡背後的雙眼也閉上許久,“你有沒有想過,你知不知道,人體的絕大部分其實是由毛孔組成的。”

他給了我一點時間去領會這句話的含義,我於是仔細思量一番。

“毛孔?”我終於問了一句。

“就是毛孔!可誰能想到毛孔呢?誰願意操這個心去仔細看呢?不過我的視力恢復之後,我就看見了!我看見了一千個、一百萬個、一百億個毛孔。大的、小的、淺色的、猩紅的。每個人都有,路過的人、擠巴士的人、去電影院的人、電話亭裏的人。除去毛孔,一個人就所剩不多了。玲瓏嬌小的女人有小毛孔,身高體壯的男人有大毛孔。在暮色將近的時候,斜陽的光線射進教堂中殿,你能看到無數肮臟的塵粒沿著光柱亂哄哄地向下飄——也只有這個數量級的灰塵才能和毛孔相提並論。毛孔,它們已經讓我徹底癡迷,成了障目的那一片葉子。遇到美女,我只懂盯著她們的面皮,卻完全忽視了她們的眼睛、嘴巴和耳垂。一個男人看女人的時候,不是應該欣賞她美麗精致的皮囊和一舉一動嗎?當然應該了!可是我呢?我只看見像奶酪刨和廚用篩子似的皮膚,於是所有美女都變成了怪獸。我這個該死的顱骨裏面好像安裝了帕洛瑪山天文台的那台海爾望遠鏡,每次我轉換視線的時候,就好像在轉動那台兩百英寸口徑的天文望遠鏡。無論我看哪裏,都仿佛看著被隕石砸得千瘡百孔的月球表面,而且還是高倍放大超級清晰的恐怖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