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無家可歸的人(第3/5頁)

“我也有我的煩事咧,”這位朋友回答說,“有的時候,我的思想意念給一種有點怪裏怪氣的聲音打斷。”

“那是什麽呢?”

“我不知這種聲音是在我的頭腦裏,還是在墻壁裏。”

“不管是哪一種情形,您就申訴吧。”

“我已經申訴過了,可是我的申訴書要等到輪到它的時候才能送到中央委員會去哩。”

時間流逝著。他們也就不再對大機器的那些故障心懷不滿了。那些故障沒有修理,不過人體的器官組織在以後的日子裏竟變得那麽有效,以至很容易適應大機器的每個突然變化。布裏斯貝恩交響樂關鍵處的嘆息聲不再使瓦西蒂心煩了,她把它當作旋律的一部分接受下來。那種怪裏怪氣的聲音,不管是在頭腦裏還是在墻壁裏,也不再使她的朋友心懷不滿。對人工制造的那種發了黴的水果是這樣,對開始發臭的洗澡水是這樣,對詩歌機器開始放出不諧和的韻律也是這樣。最初,一切都曾苦苦申訴過,到後來便一一漠然處之,而且忘懷了。事態江河日下地壞下去,卻沒有異議了。

對於睡眠設備的失靈就不同了。那是一種更嚴重的故障。終於有一天,當時在整個世界上——在蘇馬特拉、在威賽克斯、在柯爾特蘭和巴西的無數城市裏——那些床,在它們的疲倦的床主叫它們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這看上去是一件荒誕的事,不過根據這件事,我們可以確定人類毀滅的時期。對故障負有責任的那個委員會受到申訴者們的攻擊,像往常一樣,它叫申訴人到機器修理委員會去。機器修理委員會又向他們保證,他們的申訴書會遞交中央委員會。可是不滿的情緒在逐漸增長著,因為人類這時還不能適應到不睡覺也可以過得去。

“有什麽人正在插手大機器——”她們開始說。

“有什麽人在企圖自立為王,想重新引進個人的因素。”

“應該用無家可歸的辦法來懲治那個人。”

“應該去搶救!為大機器報仇!為大機器報仇啊!”

“戰鬥吧!幹掉那個人呀。”

但機器修理委員會這時站出來,用幾句選擇恰當的話緩和了這陣恐慌。它坦率承認修理機本身也正需要修理。

這種坦率承認的效果是極好的。

“當然,”一個著名的演說家——他是講法國大革命的,輝煌壯麗地給每一種新的腐朽情況塗金。“當然,我們現在不要加緊我們的申訴。在過去,修理機對我們是那麽好,我們大家都應該同情它,我們一定要耐心等待它的修復。在適當的時候,它就會恢復它的職能。目前,沒有我們的床,沒有我們的食品丸,沒有我們的一些其他小小的需要東西,我們都寬容忍耐些吧。我感到這肯定是大機器的願望。”

在千萬英裏外,他的聽眾都熱烈鼓掌。大機器仍然聯系著他們。在海洋的下面,在大山的山根底下,都貫穿著使他們得以看見和聽見的電線,那些巨大的眼睛和耳朵乃是他們的遺產,許多種操作的嗡嗡聲給他們的思想披上一件奴性的外衣。只有老人和病人始終是忘恩負義的,因為謠傳說無痛死亡設備也失靈了,痛苦已經在人間重復出現。

閱讀也變得困難起來。一種有害的因素進入了大氣,使光明變得幽暗——以致有時瓦西蒂難得看到她房間周圍各處。空氣也是汙濁的。那高亢的聲音是人們的申訴,那微弱無能的是糾正措施。那充滿英雄氣概的語調是演講者的喊聲:“鼓起勇氣來呀!鼓起勇氣來呀!只要大機器運轉著,有什麽關系呢?對大機器來說,黑暗和光明是一回事。”經過一段時期,雖然事態又有所改善,不過以往那種光輝閃閃的明亮從未再得到過,人們永遠沒有從走進的黃昏中再走出來。這時,流傳著關於“措施”、關於“緊急專政”的歇斯底裏的議論,還有撒馬特拉的居民們得到邀請去親自了解一下中央電力站的操作。所說的這座電力站坐落在法蘭西。但主要是恐慌處於支配地位,於是,人們把他們的精力用在向他們的大書祈禱上,大書是那大機器萬能的明確證據。恐怖在逐漸轉化著,有時一些給人以希望的謠言不脛而來:那修理機已經差不多修理好了,大機器的敵人已經被壓下去了,新的“神經中心”正在創制之中,它會把工作做得比以前更加精彩,等等。可是這樣一個日子來臨了,並且沒有一點預先警告,沒有一點最輕微的預示:整個通訊系統失靈了,全世界,也就是他們所理解的那個世界,告終了。

瓦西蒂當時正在演講,最初她的演講不時為熱烈的掌聲所打斷。當她繼續講下去的時候,聽眾變得沉默起來,在結束時竟一點聲息都沒有。她有點不大高興地打電話給一個朋友,那是一位善於同情別人的專家。沒有回答的聲音:毫無疑問,這個朋友是在睡覺哩。她試著打電話給另一個朋友,也同樣沒有聲音,接著又試打電話給另一個人,同樣如此,直到她想起基諾的“大機器要停止運轉了”這句隱晦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