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飛艇(第2/6頁)

“在飛艇裏——”他突然停住了,她看出他似乎滿面愁容,可她也把握不定,因為機器傳達不出表情的細致入微之處。它只能傳達人們的一般意念——一種對所有實際目的說來已是足夠好的意念,瓦西蒂尋思著。正像葡萄上那層難以衡量的白霜被人造水果生產者所忽略一樣,被一種沒人相信的哲學認為是思想交流的真正實質的那層難以衡量的白霜,當然也被那大機器所忽略掉了。長期以來,我們這個種族一面認為某種事物只要“足夠好”就行了。

“事實是,”他繼續說,“我想再看看這些星星。它們是些奇怪的星星。我不想從飛艇裏去看它們,我想要像多少萬年以前我們的遠祖那樣,從地球的表面上去看看它們。我想要觀看地球的表面。”

她又一次大吃一驚。

“母親,您一定要來,哪怕只是給我解釋解釋觀看地球的表面有什麽害處也好。”

“沒有什麽害處,”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回答說。“不過也沒有什麽好處。地球的表面只是塵土和泥濘,上面已經沒有生命存在了,而且你需要有一個呼吸保護器,不然的話,外部大氣的寒冷會使你喪命的。在外部大氣裏,誰都會立刻死掉。”

“我知道;當然我要事事多加小心。”

“此外——”

“怎麽?”

她思考著,謹慎地選擇她的字眼。她的兒子有個古怪脾氣,但她想勸阻他不要做這次遠征。

“這是違反時代精神的。”她堅持說。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反對那大機器的嗎?”

“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這樣說,不過——”

他的形象在藍盤裏消失了。

“基諾!”

他把他自己隔絕起來了。

有一會兒時間,瓦西蒂成到孤寂了。

於是她讓房間亮起來,她那處處通明、電鈕密布的房間的全景使她精神恢復了過來。那裏到處是電鈕和開關——要食品的電鈕、要音樂的電鈕、要衣服的電鈕。有熱水浴的電鈕,按一下這個電鈕,一個(仿)雲石的澡盆便從地板下面升上來,裏面有滿到盆邊的一種溫熱的除臭液體。還有冷浴的電鈕。有創作文學的電鈕,當然還有她借以同她的朋友們交談的電鈕。這個房間,雖然裏面沒有什麽東西,卻同她所關心的世界上的一切保持著接觸。

瓦西蒂的下一步行動是關掉那個隔絕開關,於是最近三分鐘所積壓的一切一下子都麋集到她身上來。房裏是一片電鈴聲和話筒聲。那種新食品怎麽樣?她能不能給推薦呢?她最近有什麽思想意念嗎?有個人想同她談談自己的思想意念,可以嗎?她肯不肯約定一個早一點的日期,去訪問公立保育所呢?——假定說下個月的今天吧。

對於這些問題,她大多很不耐煩地一一作了回答,這是年齡日增的一個鮮明的特點。她說,那種新食品簡直叫人生厭。她說她不能由於約定催逼得緊就去訪問公立保育所。她說,她沒有什麽自己的思想意念,只不過聽一個人告訴她,四顆星和在它們當中的三顆星是像一個人的腰帶,她不認為其中有什麽意義。隨後她關掉她的通訊開關,因為已是該做她那篇論奧地利音樂的演講的時候了。

公共集會的那種笨辦法早就不用了;不論是瓦西蒂還是她的聽眾,都不必離開他們的房間。她坐在她的扶手椅裏演講,同時聽眾也坐在他們的扶手椅裏聽她講,聽得相當清楚,也看得見她——並且也相當清楚。她以幽默地敘述蒙古人統治以前的音樂開場,接著詳細說明繼中國人的遠征之後歌曲的驟然盛行,雖然義山蘇和布裏斯貝恩派的方法是遠古的、早期的,她還是感到(她說)研究它們可能使今天的音樂家有所收獲,它們具有新鮮的氣息;尤其是它們具有一些思想意念。

她這篇持續十分鐘的演講,是頗受歡迎的,在演講結束時,她和她的許多聽眾又聽了一篇關於海的演講,從海可以得到一些思想意念;這位演講人最近曾戴著呼吸保護器去觀光過大海。隨後,她吃飯,同許多朋友談話,洗了個澡,又聊聊天,便叫來了她的床。

那張床並不稱她的心意。它太大了,她有心要個小床。申訴是沒有用的,因為床在全世界都是同樣的尺碼。要造另一種尺碼的床,那就會涉及到大機器內部一些很大的變動。瓦西蒂隔絕了自己——這是必要的,因為在地下既不存在白晝,也不存在黑夜——從最後叫來了床起,她重溫了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思想意念嗎?幾乎沒有什麽。大事情嘛——基諾的邀請算不算是件大事呢?

在她身邊,在那張小書桌上,是多少世代中所僅存留下來的一件東西—— 一本書。這是有關大機器的大書,其中有解決每個可能發生的偶然事件的說明。如果她覺得熱或者冷,或者心悸不寧,或者忘了哪個詞,她就去查問那本大書,這本大書還告訴她該按哪個電鈕。它是中央委員會出版的。根據逐漸養成的習慣,它裝訂得富麗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