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傷心千葉城 01

港口上空的天色猶如空白電視屏幕。

凱斯從“茶壺”門口的人群中擠進去,聽見有人在說:“不是我想嗑藥,我身體自己就產生了這麽厲害的藥物缺失症。”這聲音來自斯普羅爾,這笑話也來自斯普羅爾。“茶壺”酒吧裏聚集著外國職員,你在這裏喝上一星期的酒,也聽不到兩個日語詞。

拉孜站在吧台後面,假肢不斷抖動,往一托盤的酒杯裏斟上麒麟生啤。他看見凱斯,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東歐鋼鐵填補過的棕色爛牙。凱斯在吧台上找到一個位置,一邊是羅尼·鄒手下的一個妓女,一身人造的麥色肌膚;另一邊是個穿著筆挺海軍制服的高個子非洲人,顴骨上布滿精心排列的部落印記。“魏之剛才帶著倆小弟來過,”拉孜一邊說,一邊用他那只真手推過來一杯紮啤,“是不是找你的,凱斯?”

凱斯聳聳肩,右邊的姑娘咯咯笑起來,捅了捅他。

酒保笑得咧開了嘴。他的醜陋也是種傳奇,這年頭人人都有余錢美容,他的“天然”簡直猶如一枚徽章。他伸手去拿另一個酒杯,那只老舊的手臂哢哢作響,這是俄國軍隊制造的假肢,裏面裝著有七種功能的力反饋操縱器,外面包上臟兮兮的粉色塑料。“您可真是位大師,凱斯‘先生’。”拉孜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表示在笑,用他的粉紅爪子隔著白襯衫撓了撓腆起的肚皮,接著說:“您是位有點兒搞笑的大師。”

“沒錯,”凱斯喝了口啤酒說,“總得有個人搞笑,他媽的肯定不是你。”

那妓女的笑聲提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姑娘。你一邊兒去,成不?鄒跟我是兄弟。”

她看著凱斯的眼睛,嘴唇都不帶動地輕輕呸了一聲,但還是走開了。

“天哪,”凱斯說,“你這開的是什麽窯子啊,讓人想好好喝杯酒都不成。”

“哈,”拉孜一邊拿抹布擦拭著斑痕累累的木頭台子,一邊說,“鄒給提成。你,我讓你呆在這兒是為了逗樂子。”

凱斯端起酒杯那一瞬間,酒吧裏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這樣的場景偶有發生,似乎上百出無關閑聊都在那一刻停頓。那妓女的笑聲隨後響起,透著歇斯底裏的勁兒。

拉孜咕噥說:“有天使飛過。”

“中國人,”一個醉醺醺的澳大利亞人吼道,“中國人他媽的發明了神經拼接術。哪天讓我去大陸做個神經手術吧。能治好你,老兄……”

“這,”凱斯對著酒杯說,那種膽汁般的苦澀突然洶湧起來,“這他媽全是胡扯。”

日本人早把中國人研究出來的神經手術全忘光了。千葉城的地下診所有最先進的技術,日新月異,可他們都治不好他在孟菲斯那間旅館裏受的傷。

到這裏已經一年了,他仍然會夢見數字空間,希望卻一夜一夜渺茫下去。無論他在這“夜之城”裏磕多少藥,轉多少彎,抄多少近道,他仍會在睡夢裏看見那張數據網,看見明亮的邏輯框格在無色的虛空中展開……如今斯普羅爾已是太平洋另一面遙遠陌生的家鄉,他已不再能夠使用電腦控制台,不再是那個網絡牛仔,只是個疲於謀生的普通小混混。然而那些夢如同魔咒,在這日本的夜晚裏來臨,令他哭泣,在睡夢中哭泣,然後在黑暗裏獨自醒來,蜷縮在某間棺材旅館的小艙房裏,雙手緊緊抓住床墊,將記憶泡沫在指間擠成一團,想要抓住那並不存在的控制台。

“昨晚我看到你的妞了。”拉孜一邊說一邊給凱斯遞上第二杯麒麟。

“我沒妞。”他喝了口酒。

“琳達·李小姐。”

凱斯搖搖頭。

“不是你的妞?什麽都不是?只是生意來往嗎,我的大師朋友?你只是專心搞貿易?”酒保那雙棕色小眼睛深陷在皺紋之中。“你跟她在一起那會,我看比現在強。你那時更愛笑。現在,說不定哪天晚上技藝太高,你就進了診所保存箱,變備用零件了。”

“你讓我心都碎了,拉孜。”他喝完酒,付賬離開,卡其色尼龍風衣上有斑駁的雨點痕跡,高窄的雙肩在風衣下微微駝起。他穿過仁清街上的人群,聞到自己的汗臭味。

那年凱斯二十四歲。二十二歲的他已經是斯普羅爾最優秀的牛仔,最出色的盜賊之一。他師出名門,師父麥可伊·泡利和鮑比·奇尼都是業內傳奇。他幾乎永遠處於青春與能力帶來的腎上腺素高峰中,隨時接入特別定制、能夠聯通網絡空間的操控台上,讓意識脫離身體,投射入同感幻覺,也就是那張巨網之中。他是一名盜賊,為其他更富有的盜賊工作,雇主們提供外源軟件給他,侵入某些公司系統的明亮圍墻,打開數據的豐饒天地。

他犯下了那個典型錯誤,那個他曾發誓永遠不要犯的錯誤。偷雇主的東西。他偷偷留下了一筆錢,想通過阿姆斯特丹的一道墻轉出去。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被抓住,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當時他以為自己快沒命了,但他們只是笑了笑說,他可以,完全可以留著那筆錢,而且他也剛好用得上。因為——他們仍然笑著說——他們會保證他永遠不能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