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傷心千葉城 01(第4/9頁)

有很多種理論解釋千葉城為何會容忍仁清街這樣一塊“飛地”,凱斯傾向於相信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來的歷史園區,用以緬懷他們的卑微起源。不過他覺得另一種說法也有些道理:飛速發展的技術必須要有無法無天的地方才能發揮功用,“夜之城”的存在與它的居民無關,只是為了技術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無人監管區。

他仰望燈火,想起琳達的話。魏之真的會拿他殺雞儆猴嗎?好像沒什麽道理,不過他們都說,魏之這種主營違禁生物制品的人一定很瘋狂。

但是琳達說魏之要他死。凱斯對於仁清街交易動力學的主要看法,就是買家和賣家其實都用不著他,但又需要一個惡人,中間人便承擔了這個任務。凱斯在“夜之城”的罪惡生態系統裏,靠著謊言與背叛給自己圈出了一小塊不大牢靠的生態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隱約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幸福。

上一周,他拖延了一單合成腺體提取劑的轉運,從而將它賣出了更多的利潤。他知道魏之不樂意。魏之是他的主要供貨人,已經在千葉城待了九年。能夠與“夜之城”外那層次分明的犯罪組織建立聯系的外國毒販寥寥無幾,魏之就是其中之一。遺傳物質和激素順著一條極其隱蔽的精密路線流入仁清街,魏之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某些來路,從而在十幾個城市建立了穩定的關系。

凱斯發現自己正注視著一面櫥窗。這家店顧客主要是海員,賣些小玩意兒,比如手表、伸縮刀、打火機、口袋錄影機、感官同步機、加重萬力鎖鏈,還有飛鏢。他一直很迷戀飛鏢,那些帶有鋒利刺尖的鋼星,有亮銀色,有黑色,也有的表面經過處理,呈現出水面油膜的彩色。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些銀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龍魚線掛在猩紅色的麂皮上,中心印著龍紋或陰陽符號,霓虹燈照在上面,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凱斯意識到,他的旅程就在這些星星照耀之下啟航,而這些廉價鉻合金組成的星座,也已預示了他的命運。

“朱利,”他對著他的星星們說,“該去找老朱利了。他會知道的。”

朱利斯·迪安現年一百三十五歲,每周兢兢業業用昂貴的血清和激素調節新陳代謝。不過他抗衰老的主要方式還是每年一度的東京朝聖,讓遺傳外科醫生重設他的DNA密碼,這技術千葉還沒有。手術完成後他就飛去香港購買一整年穿用的西裝和襯衫。他男女莫辨,耐性駭人,對生活的滿足感似乎主要來自對裁縫技藝的神秘崇拜。凱斯從沒見過他重復穿過一套西裝,雖然他所有的衣服都只不過是略加更改的上世紀風格。他喜歡戴金絲邊眼鏡,配上粉紅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視鏡片,邊角圓滑,如同維多利亞玩偶屋裏的鏡子。

他的辦公室在仁清街背後的一間貨倉裏,多年前似乎曾稍作裝修,裏面還擺著些亂糟糟的歐式家具,好像曾打算在這兒安家。凱斯在一個房間裏等候,墻邊一排新阿茲特克風格的書櫃積滿灰塵,一張低矮的坎丁斯基風格茶幾刷著紅漆,上面詭異地支著一對用燈泡的迪斯尼風格台燈。書架之間掛著一只達利鐘,扭曲的鐘面似乎要朝著裸露的混凝土地面墜落下去,修改過的全息影像指針轉動時會根據鐘面曲線改變長度,指示的時間卻永遠不對。房間裏堆著白色玻璃纖維運輸模塊,散發著一股腌生姜的味道。“你好像挺幹凈的,老小子,”迪安的聲音響起來,人卻沒有出現,“進來吧。”

書櫃左邊是一扇巨大的仿紅木門,周圍的磁螺栓都支了出來,塑料門上貼著“朱利斯·迪安進出口”的字樣,黏膠紙已經開始剝落。若說那間門廳裏散落的家具帶著上世紀末的味道,那這間辦公室則好像還在上世紀初。深綠色的方形玻璃燈罩裏,一盞古老的銅燈放出光芒,籠罩著迪安那張光潔的粉臉。這位出口商安坐在一張巨大的鋼桌後面打量凱斯,桌子兩邊高大的淺色木頭櫃子裏大約曾裝過手工記錄冊。桌上散落著磁帶、泛黃的打印紙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台老式手動打字機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沒空把它重新組裝起來。

“孩子,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迪安一邊問,一邊遞給凱斯一支包著藍白格紙的細長糖果。“嘗嘗看……最最好的。”凱斯謝絕了生姜糖,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頭轉椅上坐下,大拇指滑過黑色牛仔褲泛白的褲縫。“朱利,我聽說魏之要殺我。”

“啊,好吧。我能不能問下是誰告訴你的?”

“某人。”

“某人,”迪安含著生姜糖,“什麽某人?你朋友?”

凱斯點點頭。

“搞清楚誰是朋友不太容易,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