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騷動的江南(中)

所以,眼看著如今江南市民的生計是一日慘過一日,官府應該發給自己的膏火銀子和米糧補貼也斷了幾個月,因為時隔不過幾年,對於當年復社領袖張溥撰寫《五人碑記》,利用蘇州民變揚名天下的事跡還記憶猶新,眼下蘇州府的一幹窮酸秀才就紛紛起了心思,相互串聯起來,一邊在民間大肆宣揚,一邊捧著至聖先師孔子牌位在知府衙門外邊擺破靴陣,想要打著“為民請命、替天行道”的旗號,重演一回天啟六年的蘇州抗稅民變,向官府討要一個公道,至少也得讓自己落著些好處。

不過他們卻忘了很重要的一點,當初天啟六年的蘇州民變,反對的乃是閹黨專權,還有就是抵制朝廷對江南工商業征稅,背後有東林黨和江南地主縉紳富商集團這些大金主做推手,自然是一呼百應,鬧得轟轟烈烈。可如今的南京朝廷就是東林黨獨攬大權,如何會容得他們這些窮酸書生上躥下跳?

於是,就跟後世那些給平日裏宣傳的人權、自由之類沖昏了頭腦,冒冒失失就去“占領”那條華爾街的美國窮人一樣,這些小字輩的蘇州讀書人,也嚴重低估了東林黨的兇殘程度,沒人在背後撐腰就敢上街,結果自然就要吃苦頭——蘇州書生們在知府衙門外邊擺出的破靴陣,最初倒是鬧哄哄地擺了三天,一度沒人敢管,讓這些秀才舉人一時間洋洋得意,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大事,日後或許能像天如公張溥一般風光。

不料在三天之後,南京朝廷的處置下來,卻是空前的嚴厲,內閣居然下令派遣剛剛組建的京營禁軍,急行趕赴蘇州,當街以弓弩射殺鬧事士子,隨即刀斧齊上,凡是走避不及之人,皆被砍為肉醬!

因為書生秀才們擺破靴陣的地方不止蘇州一處,而是在鎮江、湖州、嘉興、松江、常州、南京等地皆有,於是在朝廷官軍的血腥絞殺之下,當場就砍死了上千人,孔子牌位被丟得滿街都是。事後還有六百多個秀才和一百五十多個舉人被革除功名,八十多名相關官員被革職罷黜,堪稱是斯文掃地。

然而,那些只會放放嘴炮,手無縛雞之力,造起反來十年都不成的讀書人,對於朝廷來說倒還算容易鎮壓,可窮得只剩下一條命的失業工人和破產農民,可是非常地讓人撓頭了。

面對前來彈壓搶米風潮的縉紳打手和差役小吏,這大半年以來積聚在江南市民心中的憤怒和絕望,頓時像山洪一樣爆發了。這些已經被餓得面黃肌瘦、奄奄一息的人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和勇氣,居然跟官差們廝打起來,哪怕被鐵尺和棍棒打得頭破血流,也死死抓著搶到的米袋不肯放手。

而在江南的鄉間村落,前來攤派人頭稅的稅吏,也遭到了憤怒鄉民的圍攻,多有被活活打死的。

在死亡的威脅面前,曾經高高在上的官府,似乎也變得不那麽可怕了。

……

南京紫禁城的內閣班房內,內閣首輔周延儒正對著雪片般飛來的軍情塘報,滿臉都是愁容。

眼看著市面上的局勢是一日壞過一日,他的頭發也是白了一根又一根。如今這南京永和帝朝廷真正能夠管得動的疆土,本來就只有巴掌那麽大,西不過安慶,東不過松江,北方抵滁州,南方實際上最多也就是到嘉興而已。如今被困在衢州,進退兩難的浙江巡撫,其實已經算是孤懸敵後了。

可是眼下各方外敵還沒進一步打過來呢,這片素稱富饒的江南魚米之鄉,就已經自個兒亂成了一鍋粥。

——江北的聞香教妖人被八旗建奴打得灰飛煙滅,基本是對江南構不成威脅了。而遼東建奴初來乍到,還沒在兩淮站穩腳跟,想必不會很快就妄圖渡江南下。至於南邊的澳洲髡賊,同樣在占領杭州之後便止步不前。上遊湖廣的崇禎廢帝雖然籌餉募兵鬧得轟轟烈烈,但畢竟迄今尚無出兵的跡象。

然而,盡管四方的外敵暫時都沒有大舉入侵,可是從蘇州、松江府城搶米風潮燃起的星星之火,卻已經轟然燒遍了整個江南,把一座座鄉鎮府縣統統都卷進了暴動的漩渦!在這些工商業發達的城市裏,毀滅性的經濟蕭條已經持續了半年以上,街頭巷尾都是瀕臨餓死的失業市民。所以往往是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馬上就能聚集起幾萬饑民發動騷亂,洗劫街道上的任何商店,尤其是糧店。雖然各地官府和縉紳都在拼命鎮壓,但在數十萬、數百萬飽受饑餓和貧因折磨的瘋狂人群面前,根本就是螳臂當車。

當然,由於沒有先進革命思想的領導,這些騷亂最初只是停留在“搶糧求活”的低層次上。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具有政治野心的家夥,也都加入到這些騷亂之中,並且擔當了各路亂黨的核心骨幹。其中既有幫派大佬,騙子神棍,也有起了妄念的地主縉紳,甚至包括一些嘴皮子擅長忽悠的落魄書生。在這些民間知識分子和城鄉實權派的領導下,江南民變很快就出現了從搶糧向造反轉變的可怕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