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光滑石塊之上

他們住進這幢大宅:灰色石墻,石板屋頂,永遠處於初夏時節。草坪明艷而茂盛,但長稈草從不生長,野花從不凋謝。

大宅背後是附屬建築,沒有開過門,沒有經過勘察,還有一片野地,系滑翔傘的纜繩被風吹得筆直。

有一次,她沿著野地邊緣的橡樹林散步,看見了三個陌生人,他們騎著隱約像馬的東西。馬這種動物在安琪出生前就已經滅絕了。馬鞍上坐著個身穿粗花呢的少年,打扮像是古老油畫裏的馬夫。一個日本女孩騎坐在少年前面的馬背上,少年背後是個臉色蒼白的油滑小個子男人,他身穿灰色西裝、粉色襪子和棕色皮鞋,露出一截白色腳腕。日本女孩看見了她,反過來也注視著她嗎?

她忘了向波比提起這件事。

來得最多的客人總在黎明迷夢中到訪,不過一次有個地精似的小個子男人咚咚咚敲響厚實的橡木大門,她跑過去打開門,他說他要找“小屎蛋紐馬克”。波比介紹說這家夥是老芬,似乎很高興見到他。老芬的古舊外套散發出糅合了多年的煙味、古老的焊料和腌鯡魚的復雜氣味。波比說永遠歡迎老芬來做客。“歡不歡迎都一樣。反正只要他想進來,你就擋不住他。”

3簡也是黎明時的訪客之一,她的存在悲哀而不確定。波比好像幾乎感覺不到她,但安琪儲存了她的那麽多記憶,與她摻雜了渴望、嫉妒、受挫和憤怒的那種特別情緒有著共鳴。安琪漸漸理解了3簡的動機,也就原諒了她——但對一個在陽光下徘徊於橡樹林裏的幽靈,你究竟能原諒什麽呢?

但是,3簡的夢境有時也讓安琪感到厭倦;她更喜歡其他的夢,尤其是她那位年輕門徒的夢。那些夢往往伴著花邊窗簾隨風飄拂而來,伴著第一聲鳥鳴而來。她翻身貼近波比,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喚出連續體的名字,等待短暫而快樂的畫面出現。

她看見他們帶那女孩去牙買加的診所,幫她戒掉街頭興奮劑的毒癮。公司的一組醫務人員耐心地微調她的新陳代謝,她最後變得健康和容光煥發。派柏·希爾仔細調整她的感官中樞,她的第一套擬感節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烈反響。全球觀眾傾倒於她的清新和活力,還有她像是第一次發現生活竟然如此迷人的率真態度。

偶爾有一道陰影掠過模糊的屏幕,但總是轉瞬即逝:被扼死凍僵的羅賓·拉尼爾出現在新鈴木使節飯店的假山上;安琪和連續體都知道行兇拋屍的修長雙手屬於誰。

但有一件事情始終躲避著她的視線,這一塊關鍵的拼圖是歷史。

橡樹林的暗影邊緣,青灰色與鮮紅色的日落之下,在這個不是法國的法國,她請波比回答她的終極問題。

午夜時分,他們在車道上等待,因為波比許諾告訴她答案。

大宅裏鐘表敲響十二點,她聽見車輛吱吱碾過礫石路面。這是一輛低底盤的灰色長車。

司機是老芬。

波比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後座上是一個少年,她記得自己見過他一眼,曾經有三個毫無相似之處的人騎著一匹稀奇古怪的馬,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少年對她微笑,但沒有開口。

“這是科林,”波比上車坐在她身旁,“老芬你已經認識了。”

“她根本沒懷疑過?”老芬發動轎車。

“沒有,”波比說,“我認為沒有。”

名叫科林的少年對她微笑:“阿列夫是數據網的近似體,”他說,“算是一種賽博空間……”

“對,我知道。”她轉向波比,“所以呢?你答應過要告訴我為什麽會有大劇變。”

老芬大笑,聲音非常奇特。“不是為什麽,女士。該說是什麽。還記得布麗奇特跟你說過還有另外一個嗎?記得?哈,就是這個,是什麽就是為什麽。”

“我當然記得。她說當數據網終於有了自我意識的時候,還存在‘另一個’……”

“那就是我們今晚要去的地方,”波比摟住她,“並不遙遠,但——”

“但不一樣,”老芬說,“完全不一樣。”

“但到底是什麽呢?”

“你要知道,”科林一甩棕色額發,動作像是古老戲劇裏的學生,“數據網獲得知覺的那一刻,它同時感覺到了另外一個數據網,另外一個知覺。”

“我不明白,”她說,“構成賽博空間的是人類系統內全部數據的總和……”

“對,”老芬說,拐上漫長而空蕩蕩的筆直公路,“但誰說非得是人類呢?”

“另一個在另外一個地方。”波比說。

“人馬座。”科林說。

他們在拿他開玩笑?這是波比的什麽惡作劇嗎?

“所以很難解釋數據網和另外這個相遇的時候,究竟為什麽會分裂出那麽多巫毒和各種人格。”老芬說,“不過等咱們到了那地方,應該就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