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工廠底樓

雪莉還在尖叫。

“誰幫個忙讓她安靜點兒。”茉莉說,她拿著小手槍守在門口,蒙娜覺得她能做到,能傳一點她的靜止給雪莉,在她的靜止世界裏,一切都那麽有意思,不存在任何壓力。但就在穿過房間走向雪莉的路上,她看見揉皺的自封袋扔在地上,想起裏面還有一張真皮貼,說不定能幫雪莉鎮定下來。“來。”她走到雪莉身邊,撕掉襯底,把真皮貼粘在雪莉的脖子側面。雪莉的尖叫越來越輕,逐漸變成從喉嚨裏發出的咯咯聲,她順著書墻滑坐下去,但蒙娜確定她會好起來的,而且樓下又響起了槍聲:門外有一顆白色曳光彈繞著鋼梁噼裏啪啦亂撞,茉莉對著簡特利大喊他媽的快開燈。

她說的肯定是樓下的燈,因為樓上的燈夠亮了,亮得她能看見毛茸茸的小光點,要是仔細看,甚至能見到色彩一絲一縷從各種物體蒸騰而起。曳光彈。那種能亮起來的子彈就叫這個名字。艾迪在佛羅裏達告訴過她,當時他們在俯瞰海灘,幾個私人安保人員在黑暗中發射這種子彈。

“對,燈光,”小屏幕上的那張臉說,“女巫看不見……”蒙娜對他微笑。她覺得其他人都沒有聽見。女巫?

於是簡特利和大塊頭滑溜開始胡亂撕扯,揭開墻上固定粗大黃色電線的銀色膠帶,將電線用幾個金屬盒接在一起,克利夫蘭的雪莉閉著眼睛坐在地上,茉莉蹲在門口,雙手握槍,而安琪——

一動不動。

她聽見有人這麽說,但肯定不是房間裏的任何人。她心想也許是拉奈特,這話就像是拉奈特說的,聲音穿過了時間,穿過了靜止。

因為安琪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她坐在死人擔架旁的地上,兩腿疊放在身體底下,雙臂摟著死人。

燈光變暗,因為簡特利和滑溜接好了電線,她覺得她聽見屏幕裏的那張臉在驚叫,但她已經走向安琪,看見(突然看見,那麽完全,清晰得讓人痛苦)安琪的左耳淌出一縷鮮血。

即便如此,靜止依然如故,雖然她已經能在喉嚨深處感覺到有幾塊地方又熱又痛了,她回想起拉奈特的解釋:千萬別吸這東西,它會在你身上蝕出窟窿。

茉莉的脊背挺得筆直,伸展雙臂……向外,向下,不是伸向灰色的盒子,而是她的小手槍,蒙娜聽見“哢哢哢”三聲,然後是樓下遠處的三聲爆炸,好像還伴著藍色的閃光,但蒙娜的手已經摟住安琪,手腕擦過沾血的皮草。望著沒有生氣的眼睛,生命之光開始熄滅。已經去了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

“喂,”蒙娜說,誰也聽不見,安琪跌倒在睡袋裏的屍體上,“喂……”

她擡起頭,最後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畫面,看著它逐漸隱沒。

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嗑藥後大腦超載、世界靜止的那種不在乎,也不是藥效過後的崩潰,而是聽之任之的放棄感覺,鬼魂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她到門口站在滑溜和茉莉身旁,低頭向下張望。古老的偌大燈泡投下暗淡的光芒,她看著仿佛金屬蜘蛛的怪物爬過肮臟的水泥地面。怪物行動的時候,巨大的彎曲刀刃劈砍旋轉,但底下沒有人在動彈,怪物像是損壞的玩具,在鷹架的扭曲殘骸前爬來爬去。

雪莉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臉色蒼白,面頰松垂,她揭掉脖子上的真皮貼。“那是大麻肌肉松弛劑。”她勉強道,蒙娜心裏一陣難過,因為她知道自己本來想幫助別人,結果卻做了蠢事,但神藥就有這種效果,你怎麽可能忍住不做呢?

因為你太興奮也太愚蠢了——她聽見拉奈特說,但她不想記住這句話。

他們就這麽站在那兒,低頭看著金屬蜘蛛抽搐著自己爬來爬去。只有簡特利除外,他忙著從擔架上的框架裏拆出那個灰色盒子,他的黑皮靴貼著安琪血紅色的毛皮大衣。

“聽,”茉莉說,“直升機。很大。”

她最後一個抓著繩子滑下來,只有簡特利除外,他說他不走,他無所謂,他要留下。

肮臟的灰色繩子很粗,打了結方便攀爬,就像她記憶中很久以前玩過的秋千。滑溜和茉莉先把灰色盒子垂下去,擱在金屬樓梯尚未損壞的平台上。茉莉首先像松鼠似的爬了下去,像是根本不需要抓手,將繩子牢牢地系在一段欄杆上。滑溜慢吞吞地爬下去,因為他背著雪莉,雪莉的肌肉仍舊使不上勁,憑自己下不去。蒙娜對此依然耿耿於懷,擔心這才是他們撇下自己的原因。

但下決定的是茉莉,她站在窗口,望著人們跳出黑色大型直升機,在雪地上散開。

“你們看,”茉莉說,“他們知道了。只是來收拾殘局的。感官/網絡公司。我要逃了。”

雪莉口齒不清地說他們——她和滑溜——也要離開。滑溜聳聳肩,咧開嘴,笑嘻嘻地摟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