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銀色散步

她在克利夫蘭有過一個叫拉奈特的朋友,教了她很多事情;要是嫖客企圖鎖車門,你該如何盡快脫身;要是想勾搭男人,你該怎麽表演。拉奈特比她年紀稍大,主要嗑神藥,她說那是為了“解毒”,因為她從人造內啡肽到最古老的田納西鴉片什麽硬的都敢吸,動不動就把自己麻翻過去。否則呢,她說,她會就那麽坐在視頻機前,十二個鐘頭一動不動,演什麽狗屁都照看不誤。硬毒品讓你暖洋洋地覺得刀槍不入,神藥又讓你不至於人事不省,她說,這時候你就真的上天了。可是,蒙娜早就注意到,硬毒品成癮的人會把大量時間耗在嘔吐上,再說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願意坐著看視頻,明明體驗擬感還更簡單點兒。(拉奈特說擬感裏還是她渴望擺脫的世界。)

她記住了拉奈特,是因為拉奈特時常給她忠告,比方說怎麽讓一個糟心的夜晚起死回生。換了今晚,她心想,拉奈特會叫她找個酒吧,物色一個玩伴。昨晚在佛羅裏達掙的錢還剩下些,所以關鍵在於找到一個肯收現金的場所。

她隨手一試就找對了地方。這是個好兆頭。她爬下一段狹窄的水泥樓梯,走進一個煙霧騰騰的房間,這裏充滿了嗡嗡的交談聲,還有夏布《白色鉆石》那熟悉的砰砰悶響。這裏不是給西裝客準備的地方,但也不是克利夫蘭的雞頭所謂“肉鋪”的場所。她並不想在什麽肉鋪喝酒,尤其是今晚。

她剛進門,就有人從吧台前起身離開,她飛快地走過去,搶占了那張高腳凳,塑料座椅還留著余溫——第二個好兆頭。

看見她拿出一張紙幣,酒保抿緊嘴唇,點點頭。她點了一注波旁威士忌和一杯啤酒,艾迪自己付賬的時候總點這兩樣。要是別人付賬,他會點酒保都不知道怎麽調的雞尾酒,然後花上好幾分鐘解釋該怎麽制作,接著一邊喝一邊嘮叨這杯酒比不上別處調的,也許是洛杉磯,也許是新加坡,也許是她知道他根本沒去過的其他城市。

這兒的波旁威士忌有一股不尋常的酸味,但喝下去以後感覺好極了。她這麽告訴酒保,酒保問她平時都在哪兒喝波旁。她說克利夫蘭,他點點頭,說那是乙醚和某些讓你覺得像波旁的什麽化學物質。他告訴她剩下多少找零,她心想蔓城的波旁威士忌還真是昂貴。不過烈酒起了作用,磨掉了躁動的棱角,於是她喝完剩下的威士忌,開始喝啤酒。

拉奈特喜歡酒吧,但從不喝酒,只吸可卡因之類的東西。蒙娜還記得有天她一次嗑了兩顆冰毒,拉奈特所謂的雙份大餐,她聽見腦袋裏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話,清晰得就像站在房間裏的什麽人在說話:移動得那麽快,但又一動不動。拉奈特一小時前剛在一杯中國茶裏融了一顆火柴頭大小的孟菲斯大煙,這會兒也嗑了半顆冰毒,然後兩個人出去散步,一起在細雨蒙蒙的街頭遊蕩,蒙娜體驗到的是無與倫比的和諧,這時候根本不需要說話。那個聲音說得對,恍惚中你不會大喊大叫,不會咬著牙戰戰兢兢,只會感覺到某些東西——也許就是蒙娜自己——從靜止的中心向外擴張。她們找到一個公園,平坦的草坪上有一攤攤銀色的積水,她們走遍所有小徑,蒙娜給這段記憶起了名字:銀色散步。

之後不久,拉奈特突然消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有人說她去了加州,有人說她去了日本,有人說她吸毒過量跳窗自殺——艾迪所謂的旱地跳水——但蒙娜不願意多想那些事情,於是她坐起來,環顧四周:對,這是個好地方,很狹小,所以大家坐得有點擁擠,但有時間這樣也不賴。這些人是艾迪所謂的藝術群體:有錢,但打扮得像是沒錢,只是衣服都很合體,看得出都是新買的。

吧台裏面有個視像屏吊在酒瓶上方,她看見安琪出現在畫面裏,安琪盯著鏡頭說話,但這兒的音量調得很低,她的聲音淹沒在人群之中。畫面變成航拍鏡頭,坐落於海灘邊緣的一排房屋,然後又是安琪,她笑著搖頭,頭發隨之晃動,她對著鏡頭露出有點悲哀的笑容。

“嘿,”她對酒保說,“那是安琪。”

“誰?”

“安琪。”蒙娜指著視像屏說。

“哦,對。”酒保說,“她嗑什麽調制毒品上癮,終於決定戒掉,於是去了南非還是哪兒,花了幾百萬請人幫她清理身體。”

“她怎麽可能嗑藥?”

酒保看著她:“隨你說。”

“但話說回來,她做什麽事都挺難想象,對吧?我是說,她畢竟是安琪啊,你說呢?”

“難免的嘛。”

“可你看看她,”她還是不肯讓步,“她看上去那麽美……”但安琪已經消失,畫面上現在是一名黑人網球運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