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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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5日,一個昏暗陰雨的星期六下午,德·莫倫斯喬特隆重登場。他開著咖啡色的凱迪拉克,聽著查克·貝裏[141]的歌。跟他一起的男人一個我認識,喬治·布埃,一個我不認識——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家夥,長著一絲白發,背部筆直,像是在部隊呆了很久、仍然喜歡部隊生活。德·莫倫斯喬特轉到車後面,打開後備箱。我沖過去拿我的遠程麥克風。

等我拿好裝備回來時,布埃胳膊下夾著一個折起來的遊戲圍欄,那個軍人相貌的男人拿著一大包玩具。德·莫倫斯喬特空著雙手,走上台階,昂首挺胸地走在兩人前面。他身材高大,體格強壯。

發白的頭發從寬闊的前額斜著梳到後面,似乎在說——至少,在我看來——“功業蓋物,強者折服。[142]因為我是喬治。”

我插上錄音機,戴上耳機,把裝有麥克風的碗對準街對面。

瑪麗娜沒有出現在視野裏。李坐在沙發上,借著衣櫃上的台燈讀一本厚厚的平裝書。他聽到門廊上的腳步聲時,皺起眉毛擡頭看了一眼,把書丟到咖啡桌上。又是該死的流亡分子,他可能在想。

但他起身去開門。他朝門廊上滿頭銀發的陌生人伸出手,但是德·莫倫斯喬特讓他吃了一驚——也讓我吃了一驚——把李拉入懷中,親了他的雙頰。然後抓住他的肩膀。他的聲音低沉而深重——說的是德語而不是俄語,我想。“讓我看看這位遠渡重洋、歸來之際還能完整保留自己理想的年輕人!”然後,他又給了李一個擁抱。

奧斯瓦爾德的頭從高個子的肩上露出來,我看見了更令我吃驚的事情: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在笑。

2

瑪麗娜從嬰兒房裏出來,懷裏抱著瓊。看到布埃時,她十分驚喜,然後感謝他帶的遊戲圍欄,她用她那僵硬的英語稱之為“孩子的玩物”。布埃介紹說那個瘦子是勞倫斯·奧爾洛夫——請稱呼勞倫斯·奧爾洛上校,德·莫倫斯喬特則是“蘇聯社會的一位友人”。

布埃和奧爾洛夫開始在地板中央安裝遊戲圍欄。瑪麗娜跟他們站在一起,用俄語聊天。跟布埃一樣,奧爾洛夫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年輕的蘇聯媽媽。瑪麗娜上身穿著襯衫,下身穿著短褲,腿永遠露出一截。李的笑容消失了。他又恢復了平時的憂郁。

只是德·莫倫斯喬特不肯任由他憂郁。他看到了李的平裝書,從咖啡桌上起身拿起書。“《阿特拉斯聳聳肩》?”他跟李說話。完全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其他人都在看著新的遊戲圍欄。

“安·蘭德[143]?一位年輕的革命者讀這本書幹什麽?”

“了解你的敵人。”李說,當德·莫倫斯喬特放聲大笑時,李的笑容又出現了。

“你怎麽看安小姐的滿腹牢騷?”當我回放磁帶的時候這問題引起了我的共鳴。我已經聽了兩遍他的評論:簡直跟米米·科科倫問我對《麥田裏的守望者》的感受時使用的詞眼完全一樣。

“我想她吞下了毒餌,”奧斯瓦爾德說。“現在,她靠將毒餌出售給別人來掙錢。”

“的確如此,朋友。我從沒聽到如此精辟的論斷。總會有一天,世界上的蘭德們會為他們的罪惡付出代價。你相信嗎?”

“我知道。”李道。他說得實事求是。

德·莫倫斯喬特拍拍沙發。“坐到我邊上來。

我想聽聽你在祖國的冒險。”

但是首先,布埃和奧爾洛夫走近李和德·莫倫斯喬特。他們用俄語對答了很長一段。李似乎有些懷疑,但是德·莫倫斯喬特對他說了些什麽,也是用俄語,李點點頭,跟瑪麗娜簡短地交待了幾句。他朝門揮手的姿勢用意相當明顯:去吧,那就。

德·莫倫斯喬特把他的車鑰匙扔給布埃,布埃摸到鑰匙。看著布埃從肮臟的綠地毯上摸索鑰匙時,德·莫倫斯喬特和李交換了一個開心的表情。

然後他們離開了,瑪麗娜懷裏抱著孩子,坐進德·莫倫斯喬特的凱迪拉克走了。

“現在我們安寧了,朋友,”德·莫倫斯喬特說,“男人掏錢買安寧。不錯吧?”

“我討厭他們總是掏錢,”李說,“麗娜忘記了我們回到美國不僅僅是為了買一台冰箱和一大堆裙子。”

德·莫倫斯喬特揮揮手。“資本主義這頭豬背上的汗水。朋友,你住在這麽沉悶的地方還不夠嗎?”

李說:“這當然不夠,不是嗎?”

德·莫倫斯喬特照他背上拍了一下,差點把這個小個子男人從沙發上拍下來。“振奮點兒!

你現在索取的,以後得上千倍償還。你不是如此堅信的嗎?”等李點頭之後,他又說,“現在告訴我蘇聯的情況,同志——我能叫你同志嗎,或者你已經拒絕接受這種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