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一章

1

哈裏·鄧寧最終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應他的邀請,我參加了在裏斯本高中體育館舉行的普通教育發展畢業典禮。他實在找不到別人,所以我欣然接受。

祝福祈禱之後(祈禱由神父班迪主持,他很少錯過裏斯本高中的慶典),我穿過擁擠的親友群,走到哈裏面前。他獨自站著,身上罩著黑袍,一只手裏攥著文憑,另一只拿著學位帽。我接過他的帽子,跟他握手。他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牙齒,牙縫很大,還有好幾顆牙長歪了。盡管如此,他笑得很陽光,很可愛。

“謝謝您能來,埃平老師。太謝謝您了!”

“我很樂意。叫我傑克吧。只有那些年紀夠當我爸爸的學生,我才允許他們這麽叫。”

他愣了一下,接著大笑起來。“我想我夠格了,對嗎?哎唷!”我也笑了。周圍很多人都在大笑。

當然,也有人在哭。對我那麽難的事情對很多人卻非常容易。

“還有那個A﹢!哎唷!我一輩子也沒得過A﹢!想都沒敢想過!”

“你當之無愧,哈裏。高中畢業了,你想做的頭一件事是什麽?”

他臉上的笑容黯淡了片刻——他還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我想我會回到家裏。你知道,我在高德街租了一處小房子。”他舉起文憑,用指尖小心捏住,好像擔心上面的墨跡會洇開。“我要把這個框裱起來,掛到墻上。然後我倒杯酒,坐在沙發上,好好看看這張文憑,看到上床睡覺為止。”

“聽起來不錯,”我說,“想不想先跟我一起去吃點漢堡和薯條?咱們去阿爾餐館。”

我以為他會拒絕。當然,我這是以眾同事之心度哈裏之腹。更別提我們教的大多數孩子了,說起阿爾餐館,他們避之不及,好像那是瘟疫。

他們喜歡光顧學校對面的冰雪皇後快餐店,或者老裏斯本免下車餐館所在地附近——196號公路上的高帽子餐廳。

“太好了,埃平老師。謝謝!”

“叫我傑克,記住了?”

“傑克,沒問題!”

我帶哈裏去了阿爾餐館。我是唯一經常光顧的教員。雖然那年夏天招了個女服務員,阿爾還是親自為我們服務。跟往常一樣,他嘴角叼著香煙(在公共餐飲機構吸煙是違法的,但這從來約束不了阿爾),眯著一只眼睛,怕被煙熏著。看到折疊起來的高中畢業服,他馬上意識到今天是什麽日子,執意要免單(算不上什麽單;阿爾餐館賣的肉總是出奇的便宜,於是人們謠傳,附近走失動物的命運不言自明)。他還給我們照了張相,後來把照片掛在他所謂的城鎮名人墻上。其他名人包括已故鄧頓珠寶創始人艾伯特·鄧頓;裏斯本高中前任校長厄爾·希金斯;約翰·克拉夫茨汽車銷售公司創始人約翰·克拉夫茨;當然,還有聖西裏爾教堂的神父班迪(神父跟教皇約翰十三世的照片在一起,教皇不是本地人,但他備受阿爾·坦普爾頓尊敬,阿爾稱自己為“虔誠的天主教徒”)。阿爾那天拍的照片中,哈裏·鄧寧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我站在他邊上,一起捧著他的文憑。他的領帶被擠得稍微傾斜。我記得這一點是因為這讓我想起他在小寫字母y後面寫的小彎鉤。這些事情我都記得,記得很清楚。

2

兩年後,學年的最後一天,我坐在同一間辦公室裏,審讀美國詩歌榮譽研討班寫的一堆期末論文。學生已經離校,放縱一個暑假。很快,我也會這麽做。但是眼下我很享受周遭一切,不同尋常的安靜。我打算在離開前清理一下放點心的小櫥。我想,總得有人清理。

那天早些時候,哈裏·鄧寧在班主任指導時間(當時特別吵鬧,因為所有的指導教室和自習室都洋溢著最後一天的氣氛)之後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我想感謝您所做的一切,”他說。

我咧嘴一笑,“我記得你已經謝過了。”

“是的,但這是我在這裏的最後一天了。我退休了。所以我想再次感謝您。”

我跟他握手時,一個孩子從邊上走過去——從新長出的青春痘和下巴上散亂著的企圖蓄成山羊胡的胡須上看,頂多高二——壓低嗓子說,“蟾蜍哈裏,跳著過大街。”

我伸手去抓他,想讓他道歉,哈裏攔住我。

他從容地笑了,絲毫沒有生氣。“別!沒事。我已經習慣了。他們不過是孩子。”

“他們是孩子,”我說,“但管教他們是我們的工作。”

“我知道,你很在行。但是我的工作不是成為任何人的——怎麽說來著——教育素材。尤其今天不能。埃平老師,我希望您能照顧好自己。”

論年紀他夠當我爸爸,但是很顯然,他總無法叫我傑克。

“哈裏,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