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寶綻全套行頭站在側幕後, 往台下看了看, 除了一排一號留給匡正的位子, 前五排中間的座兒全滿了, 三十來個人,是如意洲觀眾最多的一次。

寶綻回身, 陳柔恩站在幾步外, 戴著老旦鳳冠,一身黃女蟒,攥著拳頭跟那兒緊張。她是開場戲, 被富豪簇擁的舞台, 她要替大夥第一個踩上去。

“小陳。”寶綻輕聲叫。

“啊?”陳柔恩擡起頭。

前頭鄺爺的鑼鼓點敲起來, 疾風似的,催著角兒上台。

“想好怎麽唱了嗎?”在急切的鑼鼓聲中,寶綻和緩地問。

陳柔恩還記得, 上次也是唱這一出,下台回來,寶綻對她說:如意洲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大夥唱出自己的風格, 拿出自己的做派,人不同, 戲自然有千秋。

她的目光沉下來, 深吸一口氣:“想好了。”

她端起玉帶,邁著沉穩的小八字步,一步一頓, 擦過寶綻,迎著光走向舞台。

耀眼的照明燈閃得台下一片白茫茫,鄺爺和時闊亭在側首盯著她,只等她一開口,場面立即跟上。

“哎!”陳柔恩鼓著氣嘆了一聲,年輕的嗓子寬厚洪亮,“我罵你這無道的昏君!”

鑼鼓點隨即走起,西皮流水也跟上,她那麽漂亮的喉嚨,滿可以大開大合,一舉把台底下鎮住,但她沒有,而是吊著氣悠悠地唱:“一見皇兒跪埃塵,開言大罵無道的君!”

今兒的觀眾都是戲油子,她這句一出來,不免一愣,紛紛交頭接耳:“哎她這味兒不一樣……有點意思!”

陳柔恩能感覺到他們在竊竊私語,但不在乎,腳下這一小片舞台是她的,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她也要把場子踏住:“二十年前娘有孕,劉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金絲狸貓皮尾來剝定,她倒說為娘我產下妖精!”

這些年,老旦的唱腔越來越華麗,一味地追求高寬亮,有時候甚至有壓花臉一頭的架勢,唱耄耋領兵的佘太君,這樣行,唱慷慨刺字的嶽母,這樣也行,可要唱二十年來受盡寒苦的李後,就顯得喧賓奪主,徒有演員沒有人物了。

所以陳柔恩不走這一路,她明明有一條響透天的好嗓子,這裏卻壓著火兒拿著勁兒,探索一種滄桑自然、樸實無華的風格:

“多虧了恩人來救命,將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窯把身存,”她不徐不疾,娓娓道來,幾處字詞的處理借鑒了老生的韻味,“白日討飯苦處不盡,到夜晚我想嬌兒,想得為娘一陣一陣眼不明……”

“好!”台底下突然給了一個好兒,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撮人,顯然是被她這種不落俗套的唱法驚艷了。

但這裏是沒有“好”的,正是一段唱的當中,陡然來這麽一下,陳柔恩亂了節奏,嗓子卡住了。

她今年剛畢業,歲數也不大,登台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又是第一個上場,還是對著一幫老板富豪,緊張加緊張,徹底啞那兒了。

她一停,場面跟著停,整個舞台寂然無聲。

薩爽扒著側幕直跺腳:“師姐怎麽回事!”

“今天什麽場面,”應笑儂也有點沉不住氣,“她出這種事故!”

什麽場面,三十來個富豪又怎麽樣,演出都是一樣的,不分貴賤,“她能緩過來,”寶綻信她,陳柔恩硬氣,也聰明,不會就這麽認栽,“誰沒在場上失過誤,都是這麽過來的,千錘百煉才成材。”

還行,觀眾都是講究人,沒喝倒彩,陳柔恩呆立著,仿佛世界空了,只剩她自己,要是照一般的小姑娘,這時候鐵定要回頭去找團長,但她忍著,拼命想寶綻,如果是他,會怎麽做?

她想起韓文山第一次來聽戲,寶綻不肯穿著王伯當去唱秦瓊,只著一件水衣子,清唱了一段三家店,風流瀟灑,不卑不亢。

她穩住心神,學著那天寶綻的樣子,向台下深鞠了一躬,再昂起頭,有角兒的風度,微微向側幕示意,請鑼鼓和胡琴再起。

鄺爺和時闊亭對視一眼,起板搭弦,從頭來過,陳柔恩還沒開口,台底下響起連綿的掌聲,這是肯定,是鼓勵,是幫這個年輕演員重新站起來的一雙手。

“一見皇兒跪埃塵,開言大罵無道的君!”陳柔恩氣沉丹田,從頭唱,這一次全然地放松了,一放松,才發現過去自己一直是繃著的,怕觀眾挑剔,怕不小心犯錯,今天一下子錯到底,倒不怕了,反而無所畏懼,能揮灑自如。

“多虧了陳州放糧小包拯,天齊廟內把冤伸,”她高處有堂音,低處迂回婉轉,氣息又長又穩,一整句下來不偷一個字,“包拯他回朝奏一本,兒就該準備下那龍車鳳輦一步一步迎接為娘進了皇城!”

她唱得精彩,台下的觀眾卻壓著,唱到“險些兒你錯斬了那架海金梁擎天柱一根”,實在壓不住了,爆出滿堂的“好”,這一次,陳柔恩不會被叫好聲驚住了,她已經胸有成竹,遊刃有余地施展:“我越思越想心頭恨,不由得哀家動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