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寶綻頭上戴著軟紮巾, 一簇深藍色的絨球, 穿黑色團龍馬褂,系大帶, 腳蹬厚底靴,正斜靠著化妝桌, 喝最後一口水。

張雷在側幕那邊,也扮上了, 勾的是十字門紫臉, 穿蟒袍,腰挎寶劍, 滿口灰髯已經掛上,撩著簾在往台下看。

客人到了,小牛屁顛屁顛地陪著,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上次的單團長, 另一個四十多歲, 身材特別魁梧, 穿一件霧灰色羊毛大衣,很精神,在五排中間的位置坐下。

“陪著那個……”張雷驚了, “不是我們單團長嗎!”

寶綻放下保溫杯,正了正衣冠:“不是前團長嗎,你怎麽認得?”

“照片啊,辦公樓二樓一面墻都是他的照片, ”張雷白了臉,“寶團,給我們前團長演出,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重要嗎?”寶綻挎上太平刀,掛髯口。

“怎麽不重要!”張雷緊張起來,“前團長也是團長,我們團的!”

“他不是客人,”寶綻偏著頭,二指捋了捋鬢邊的髯口,“他陪著的那個才是。”

那張雷也忐忑,說到底他只是個青年演員,在市劇團登過的台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更別提給大領導匯報演出,今天卻稀裏糊塗在這兒上了陣。

前頭鄺爺開始打通,鑼鼓點一通接一通,催得人心慌,張雷攥了攥拳頭,手心裏全是汗,這時寶綻一把拍在他肩上,劍眉星目的王伯當,盯著他的眼睛說:“張老師,就你那把嗓子,一出去就能把他們掀翻。”

說著,他踢起下擺走上台,張雷眼看著白亮的舞台光要把他淹沒,連忙一揚馬鞭,也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後踩著方步,慢慢踱到舞台中央,時闊亭的胡琴走起,兩人打了幾鞭,做個身段一亮相,張雷唱:“這時候孤才把這寬心放!”

極漂亮的一嗓子,台下的反應卻冷淡,寶綻不以為意,一出戲花三十萬來看的人,怎麽可能貿然叫好,他頂一口氣,把嗓子提到位置,一個腦後摘音,走顱腔共鳴:“你殺那公主,你因為何故!”

這一下,比每次排練時狠得多,披靡著,有刀鋒出鞘的殺氣。

如此猛的“一刀”,張雷卻接住了:“昨夜晚在宮中飲瓊漿,”他知道,寶綻這一聲不是壓他,是在給他提氣,告訴他不是張雷,而是殺妻叛唐的李密,“夫妻們對坐敘敘衷腸,孤把那好言對她講,誰知賤人撒癲狂,大丈夫豈容婦人犟,因此我拔劍斬河陽!”

這一段西皮快板是李密和王伯當你來我往,講究個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寶綻把眼眉一瞪,鏗鏘而上:“聞言怒發三千丈,太陽頭上冒火光!”

張雷整個人放松下來,在寶綻的引領下,完全融入了戲的情境:“賢弟把話錯來講,細聽愚兄說比方!”

這兩條嗓子各有各的亮,各有各的韌,好像兩把開了刃的好刀,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相擊搏殺,又水乳交融。

張雷唱:“昔日裏韓信謀家邦!”

寶綻接:“未央宮中一命亡!”

張雷又唱:“毒死平帝是王莽!”

寶綻再接:“千刀萬剮無下場!”

張雷氣沉丹田:“李淵也曾臣謀主!”

寶綻氣沖霄漢:“他本是真龍下天堂!”

接下來是高潮,花臉和老生較勁,調門翻高再翻高,行話叫“樓上樓”,沒有十足的把握,很可能直接唱劈在台上。

張雷先來,接著寶綻的調門,走高一步:“說什麽真龍下天堂,孤王看來也平常,”他氣勢全開,有大花臉懾人的架勢,“唐室的江山歸兄掌,封你個一字並肩王!”

他的調門已經很高了,寶綻必須比他還高,他兩腳紮穩台面,一嗓子挑上去:“講什麽一字並肩王!”只聽啪嚓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碎了,“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龍癡想上天堂,任你縱有千員將,雪霜焉能見太陽!”

這嗓子不愧叫玻璃翠,透得像玻璃,潤得像翡翠,抑揚頓挫、婉轉雍容,別說台下的觀眾,連張雷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寶綻是最好的搭档,能激發對手的熱忱,張雷在市劇團七年,從沒有過這麽激動的時刻,仿佛不是他在唱戲,而是戲在唱他。

他穩住心神,慢下來進散板,在這裏,寶綻還有最後一次翻高,高度要比全段任何一處都高,可戲到了這關節,已經沒有翻高的余地了,無論是台下的觀眾、台上的張雷、側幕的鄺爺時闊亭,還是後台的應笑儂,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可寶綻只是微微一抖紮巾,像個橫刀立馬的英雄、一個睥睨天下的王者,胸中似有大江大河,只從一張嘴奔湧而出:“王伯當——錯保了無義的王!”

這就是《雙投唐》,戲裏兩個梟雄,戲外一對魁首,洋洋灑灑一段故事,讓聽故事的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