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2/2頁)

“鄺有忠,七十多啦,鼓師。”

那些人皺眉:“鼓師……能解釋一下嗎?”

鄺爺合計合計,整了個洋詞兒:“就是樂隊指揮!”

那些人笑:“您和剛才那位琴師,哪個重要?”

“當然是我了,”鄺爺伸著脖子,“過去鼓師坐的地方叫九龍口,現在角兒上台都得在那兒站一下,亮個相,你們說鼓師重不重要?”

那些人一聽,立刻在表格上鄺爺那欄裏打了個9.5分:“那老人家,您為什麽到這個劇團來?”

“我就長在如意洲,”鄺爺說,“打小學戲唱老生,後來倒倉了,幹了兩年二路(2),還是不行,只能去掂鼓槌,這一掂就是四十多年。”

“那您對劇團的未來有什麽願……期望嗎?”

“哎呀,”鄺爺一雙蒼老的手摸了摸膝蓋,“說實話,沒啥希望,現在戲不好唱,我看年輕人都追星聽演唱會,可那些明星唱的也不好,跳兩下舞就沒氣兒了,哪像我們唱戲的,翻個跟鬥起來還得滿宮滿調……不說了,沒意思,我就希望我們寶綻開開心心的,別再為了如意洲發愁!”

老人家的話不摻假,聽得基金會的人有些黯然,他們去請寶綻,見他施施進來,蓬勃得像一棵樹,有青蔥的枝椏,槍杆兒似的正襟危坐。

“寶綻,文武老生,如意洲第五代當家。”

一句話,就讓那些人肅然起敬,關於寶綻,他們在其他人那裏聽了太多,似乎沒什麽可問的了,短暫交流一下意見,只問了一個問題:“寶先生,您對如意洲的未來有什麽希望嗎?”

寶綻沉默良久,苦笑:“慚愧,你們來之前,我只想著這棟樓的租金怎麽辦,水電費怎麽辦,大夥的生活費怎麽辦,至於未來……沒敢想。”

基金會的人啞然。

“如果非要說,”寶綻擡眸,“可能不是如意洲的未來,而是京戲的未來吧。”

京戲好了,如意洲自然就好了。

“可是寶先生,”那些人不得不潑冷水,“京劇藝術的未來有專業院團去弘揚,和市京劇團、國劇院這樣國家扶持的專業機構相比,如意洲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寶綻反復想過,當即回答:“一種可能性。”

基金會的人不解。

“據我所知,市京劇團已經沒有文武老生了,他們的老生只能唱不能打,唱也只是那幾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不是挨著板子登台的,他們的身子、臉面都比我們金貴,在他們那個玻璃罩子裏拼出來的戲,和我們這種‘野路子’不是一個味兒。”

他嘴上說“野路子”,其實是暗示如意洲這樣非院團的師承才真正保留了京劇的原汁原味:“如果有一天我們這種私人團不在了,恐怕翻遍全城,再也找不到一個文武老生。”

基金會的人認真記錄:“好的,我們明白了,寶先生,請準備一下你們的表演,”他們翻開資料,技藝展示那一欄寫著,“坐宮。”

《坐宮》是傳統戲《四郎探母》的一折,說的是楊四郎大戰不死後流落番邦,改名換姓做了遼國鐵鏡公主的駙馬,十五年後,佘太君押送糧草來到邊疆,楊四郎請求公主盜取令箭,喬裝改扮出關見母的故事。

展示地點在二樓大排練廳,北墻正中掛著一塊裂了縫的老木匾,寫著龍筋鳳骨的“如意洲”三個大字。

由於是老樓,窗戶太小,白天光線仍然不足,基金會的幾個人眯著眼睛看時闊亭遞來的唱詞。鄺爺坐在下首,面前是一只單皮鼓,一手鼓槌一手檀板,平時昏茫的眼睛此時炯炯有神。

時闊亭坐在他旁邊,活動了一下手指,以一個不羈的姿勢架起二郎腿,胡琴落在大腿根,一手開弓,一手控弦。

隨著幾聲鼓點,全套行頭的“楊四郎”踏著方步上台來。

寶綻胭脂滿瞼,眼尾高挑,一身大緞紅蟒,頭戴駙馬套,珍珠點翠之外是十三只大小絨球,兩三米長一對翎子一步一顫,似還端端活在雉雞身上。腦後掛一雙白狐狸尾,江崖水袖瀟灑俊俏,端玉帶唇齒輕碰:

“金井鎖梧桐,”一句引子,寓柔於剛,語氣流走,“長嘆空隨一陣風——!”

(1)棒槌:京劇行話,指外行,略帶貶義。

(2)二路:二路老生,次要的老生角色,可以理解成男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