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 梁叔介紹的文化基金會來到如意洲。

一共三個人, 兩個三四十歲, 一個二十出頭, 都穿著成套西裝,戴眼鏡。寶綻看他們的西裝比匡正差遠了, 派頭卻十足。

“您好, ”寶綻領著大夥在劇團門口迎接,“我是如意洲的當家,這是我們團員。”

“您好, ”他們依次伸手, 冷淡地寒暄, “就是這個樓?這麽老了,怎麽還沒拆遷?”

寶綻尷尬地笑笑:“這附近有不少文物保護單位,拆不了。”

他們互相對視, 然後打官腔:“先面試吧,我們需要個小房間。”

寶綻請他們進去,樓裏前幾天就打掃好了,但因為斷電, 整個一樓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

“怎麽不開燈?”他們問。

“停電。”寶綻帶他們上二樓。

他們想不到這個劇團窮得連電費都交不起:“真不巧。”

時闊亭他們跟著上去, 鄺爺在最後, 老爺子沒經過這個,拉著應笑儂說:“小儂啊,那個什麽試, 你們先上。”

“放心,”應笑儂攙著他,“我和老時先進去,您老和寶處殿後。”

到寶綻那屋,桌子已經擺好了,在“煙波致爽”中堂下,桌上放著三瓶礦泉水,基金會的人入座,閑聊了兩句,他們一個是學藝術史的,一個學藝術品投資和管理,還有一個是金融專業,搞了半天沒一個懂戲的。

大夥的心不禁沉了幾分。

“一個一個來,”他們領頭的說,“其他人先回避。”

時闊亭走上來:“我第一個。”

寶綻他們出去把門帶上,時闊亭挺胸擡頭,在老木椅上坐下。

“怎麽稱呼?”

“時闊亭。”

基金會手裏有個表,之前寶綻提供的,在時闊亭那欄打上勾:“你在劇團做什麽?”

“我是琴師。”

他們是真不懂,居然問:“什麽琴?”

時闊亭有一種被侮辱了的感覺,拉了半輩子琴,卻要被一幫“棒槌”(1)判斷夠不夠專業:“京胡,京劇的主要伴奏樂器。”

“哦,”他們懂了,“樂隊的。”

“我們行話叫‘場面’,”時闊亭解釋,“有一把胡琴,角兒就能吊嗓子。”

他們點頭:

“那你和如意洲是什麽關系,或者說,你為什麽到這個劇團來?”

時闊亭想了想,照實答:“如意洲是我家的劇團。”

那些人意外,推著眼鏡問:“那怎麽當家的是寶綻?”

“他也是我家的,”時闊亭驕傲地說,“我師弟。”

“那你們這樣……”他們笑了,“沒錢的時候還好,一旦資金進來,不怕劇團內部不穩定嗎?”

“我的錢就是他的錢,我們一家子,沒什麽不穩定。”

那些人不理解傳統戲班子的生存模式,和學校裏教的現代管理概念相去甚遠:“那你……對劇團的未來有什麽願景?”

願景,說得跟電視劇台詞兒似的,時闊亭覺得好笑:“有戲演,有觀眾,活下去。”

那三個人同時擡頭,似乎被這九個字鎮住了,“有戲演,有觀眾,活下去”,當代京劇演員最卑微的願望,也是最狂妄的雄心。

他們提筆記錄,然後讓時闊亭叫下一個進來。

下一個是應笑儂,風華絕代的臉,拔群的氣勢,將將往椅子上一坐,自報家門:“應笑儂,青衣,怕你們不懂,就是戲裏的女主角。”

那幾個人是見人下菜碟,看他這範兒,改了尊稱:“您是……男旦?”

應笑儂微微頷首。

“現在這個時代,”他們交換一個眼神,“您覺得男旦和女旦相比還有什麽優勢嗎,或者說,男旦存在的價值是什麽?”

這是個下馬威,應笑儂笑了:“如果你們看過坤旦戲,也看過乾旦戲,自然會明白。”

他懟回去了,這些人什麽戲都沒看過:“怎麽說?”

“第一,男人的小嗓兒天生比女人寬高亮,氣息也足,聽戲誰不想聽漂亮的?第二,同樣是水袖、劍舞,女人的力量能跟男人比嗎?”

說到這兒,他停了,引得那些人問:“還有第三嗎?”

“當然,”應笑儂翹起二郎腿,眉目一動,有種陰陽莫測的冷艷,“女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美在哪兒,只有男人知道。”

嚯!基金會的笑了,氣氛頓時輕松下來:“您為什麽到這個劇團來?”

應笑儂不假思索:“因為寶綻在這兒。”

他們詫異。

“在我沒路走的時候,寶綻拉了我一把,”應笑儂是個旦角演員,說這話時卻很爺們,“現在他有難了,我肝腦塗地也得給他撐著。”

傳統戲曲演員之間有種用金錢難以衡量的情義,基金會的幾個人心生敬佩,親自送他出去,請下一位進來。

鄺爺顫顫巍巍,深鞠一躬,在椅子上坐下。

“老人家,怎麽稱呼,您在劇團裏具體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