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VII(第4/6頁)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了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

索蘭接著道:“我們注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緹蘭心裏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只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願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裏去。

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回來,旁的都不必擔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閣,下樓自去了。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只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只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裏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志,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了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台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虬髯軍漢,萬騎腰珮,周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裏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

緹蘭心裏涼了。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系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卷而去。

人們的呐喊聲匯集成潮,直沖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湧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墻上。密雨般的流矢沖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了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了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數步之遙了。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面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後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屍身淤塞禦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幹涸,軍靴在屍身之間的縫隙裏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墻下近千具屍首無人收殮,夜裏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汙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後,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虬髯將軍來了,只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了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