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

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W.保羅·庫克當時正在策劃一本業余雜志《隱居者》(The Recluse ,這本雜志的內容不是專門針對怪異小說的),受他的邀請,洛夫克拉夫特於1925年開始寫作此文,並於1927年初完成,刊登在1927年夏的《隱居者》上。從那之後,洛夫克拉夫特開始做修訂筆記,並為查爾斯·W.霍尼格的《奇幻迷》雜志準備了一份修訂版本,進行連載。連載始於1933年10月,但因為1935年雜志停刊連載並沒有完成。本文完整的修訂本首次收入於《局外人和其他》(1939)一書中,第一個錄音和注釋版本收入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2000)一書中。

I 引言

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則來源於未知。這是不爭的事實,即使是今日的心理學家對此也無可否認。同時,這種承認也是對怪奇恐怖題材的真實性與嚴肅性的肯定,為之融入正統文學提供了條件。與此分庭抗禮的,則是唯物主義知識分子們基於世俗情感與客觀事件的否定與嘲弄,否定美學動機的理想主義者希望通過天真乏味的說教,促使讀者接受其中盲目自大的樂觀主義精神 (1) 。不過面對重重阻力,怪奇小說仍舊頑強地存活了下來,逐漸發展壯大至今,並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而其基本卻深刻的原則——即使無法被普羅大眾所接受——必定也能對思維敏銳之人產生深遠的影響 (2)

鬼怪恐怖題材往往是小眾的偏好,因為它既對想象力有一定的要求,還需要讀者的思維能夠脫離日常生活的局限。相對而言,僅有少數人擁有足夠的精力掙脫每日工作的束縛,以回應那來自彼方的呼喚。而對所周知的感受與事件的描述,或由這些感受與事件衍生而來、且多愁善感的故事,總會無可爭議地成為大眾追捧的對象。這一點或許毋庸置疑,因為人類的經歷與體驗中的大多數便是由這些平凡的事件構成。不過眾人之中總有思維敏銳之人,有時這些精湛的頭腦深處某些不為人知的角落又會被種種奇思妙想占據。如此看來,沒有哪種合理化論調、人格改造,抑或是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法 (3) ,能夠徹底抹殺陰森的樹林或耳邊不經意間的低語所帶來的興奮,而此處涉及到的傳統思維或心理規律,如同任何其他文化傳統與心理規律,也早已根深蒂固地存在於人類的集體意識中。它與對宗教的感知同時出現,也與其中的各個方面聯系緊密,也同樣是我們最原始的生物性遺產。對我們種群中那些勢單力孤但仍不可或缺的少數派來說,對這種能力的保持與維護是絕不可怠慢的。

一個人的天性和情感決定了他在某個特定環境中的行為。他的歡樂與痛苦創造了各種可以被明確定義的情感 (4) ,構築在一切因果規律清晰的事件之上。而當一個人接觸到他無法理解的事物——早年間宇宙中充滿了這些東西——之時,形態各異的擬人化,天馬行空的演繹,與崇高無上的敬畏之情往往便會由此發展而出,恰如這個在那時思維簡單貧乏,且經歷有限的年輕種群所做的一般。“未知”即是不可預測,而對我們的原始人祖先來說,它也便成為了值得敬畏的全能之源——恩賜與災禍會以神秘且超乎想象的緣由從中降臨在人類身上,因此它顯然屬於某個完全不可知曉的存在,我們也絕對與它毫無關聯。夢境這一現象扶持了幻想世界或精神世界這一概念的發展,而總的來說,人類文明初期那野蠻殘酷的生存環境在很大程度上也導致了對超自然的依賴。同樣毋庸置疑的是,人類遺傳的精髓也早已被各種宗教與迷信所浸透。考慮到潛意識思維與生物本能之間的聯系,作為無可爭議的科學事實,這種宗教與迷信的浸染對人類的影響也是永久性的。雖然人類認知裏的未知領域在數千年間不斷縮小,外太空依然蘊藏著幾近無窮的奧秘 (5) 。同時,無論某些事物現已如何為人熟知,其往昔所具有的神秘感依舊遺留有強大的冗余。況且,在我們的神經組織中也仍尚存對舊時本能的生理依賴,即便將表意識中的好奇性完全抹殺,這一部分仍會在潛意識中不由自主地發揮效應,產生影響。

正因我們對痛苦與死亡威脅的記憶比對歡樂的記憶更為長久清晰,也因為我們自古以來便將來源於未知的恩賜形式化,以宗教儀式保存至今,所以這些長久清晰的記憶便與宇宙之謎中偏向黑暗與邪惡的部分一道形成了民間超自然傳說中的主角。未知與危險聯系緊密,這種以恐懼看待超自然的趨勢也自然而然地由此壯大。於是,任何未知的世界便也成為了邪惡與危險叢生的場所。而好奇心從這邪惡與恐懼的土壤中無可避免地萌生時,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雜糅了敏銳的情感與豐富想象力的聚合體,並無疑將與人類共存亡。兒童總是會畏懼黑暗,而那些對滯留在人類心智中本能的沖動所敏感的人,則會無一例外地敬畏那隱蔽無形的神秘世界——無論它們是遙遠深空中孕育著古怪生命的星球,還是地球上那些只有死者和狂人才可窺見的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