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威治恐怖事件 The Dunwich Horror

《敦威治恐怖事件》完成於1928年夏季,最早刊登在1929年4月的《詭麗幻譚》雜志上。這篇氛圍渲染得極好的故事是洛夫克拉夫特前往馬薩諸塞州中部的漫長旅行的直接產物。他先是去阿瑟爾鎮拜訪了W.保羅·庫克,然後被H.華納·穆恩帶去了“熊窩”(現實中存在的一處巖石聳立的瀑布),接著前往威爾布拉漢鎮拜訪了伊迪絲·米尼特,這地方地理上十分靠近敦威治村。不過,該故事情節的許多元素脫胎自其他人的作品,如亞瑟·馬欽的《偉大的潘神》、阿爾傑農·布萊克伍德的《溫迪戈》等等。小說在讀者中受到了極大的歡迎。

1929年4月《詭麗幻譚》中的插畫。

“蛇發女怪,九頭蛇,還有喀邁拉——那些關於塞拉伊諾與鷹身女妖的可怕故事——迷信之人也許會在頭腦中編造出它們來,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它們只是某種文字記錄,是種象征,而原型就在我們之間,這點從未改變。否則,為什麽但凡清醒之人都明白它們的故事是虛構的,卻偏偏都要受其影響?我們天生就會對這些造物感到恐懼,是因為覺得它們能對我們造成肉體上的傷害嗎?噢,並非如此!這種恐懼根植於更古老的土壤。它們先於身體而存在——抑或說,就算沒有身體,它們的存在也不受影響……我們在此提及的這種恐懼純粹是精神性的——它沒有實在的對象、卻很強大;即使在我們純潔無辜的嬰兒時期,它也占據了我們的大腦——這幾點都很難解,而要解釋它們,也許能讓我們洞悉世界形成前的歷史,至少,得以一窺人類存在之前的幽暗時光。”

——查爾斯·蘭姆《女巫及其他暗夜恐懼》

I

如果有人在馬薩諸塞州中北部旅行,在艾爾斯伯裏高速公路上迪恩地區附近的岔道口走錯了方向,他就會來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古怪鄉鎮。這裏有一條曲折的土路,上面車轍密布,兩旁則是荊棘纏繞的石墻,隨著地勢變高,道路也越來越窄。這裏到處可以看見森林,其中的樹木大得有些反常,而野草及荊棘生長之繁茂,在經過開發的定居點頗為罕見。但另一方面,這裏的莊稼地卻全是一副貧瘠的模樣;稀稀疏疏分布其間的房舍風格也統一得驚人,全都顯得老舊、肮臟又破敗。在墻皮剝落的門廊前、散布著石塊的傾斜草地上,時不時能瞥見幾個面容蒼老、神情孤僻的人在探頭探腦地看著你,不知為什麽,行人會不太願意向他們問路。這些人一聲不吭、鬼鬼祟祟,仿佛你和他們說話就會觸碰到什麽禁忌似的,最好還是遠離為妙。地勢一路擡高,道路延伸進了茂密森林上方的群山間,在這裏,那股莫名令人不安的氛圍更加強烈了。那些山峰的形狀圓得過分、對稱得過分,太不自然,令人倍感不適。那些山頂上大都圍繞著一圈圈古怪的高大石柱,有時候,你能看見那些石柱在天空中映出格外清晰的剪影。

沿路上,深得可怕的山澗與峽谷縱橫交錯,還有一些制作粗糙、看上去搖搖欲墜的木橋。當路勢再次轉為下坡,周圍成了一片片沼澤地——這地方令人本能地生厭,在夜裏,當北美夜鷹在看不見的地方鳴叫,多得反常的螢火蟲蜂擁而出,隨著牛蛙斷斷續續、古怪嘶啞的鼓噪聲起舞時,這地方甚至叫人害怕。米斯卡塔尼克河的上遊河段窄細而波光粼粼,在頭戴圓冠的山峰腳下如巨蛇般詭異地蜿蜒著,又朝山間攀爬而去。

隨著山巒越來越近,比起圍繞著石柱的山頂,森林繁茂的山體側面變得更加引人注目。這黑暗而陡峭的山體仿佛壓頂而來,令行人不願靠近,可又沒有別的路可以繞開。穿過一座有屋頂的橋後,你會看見在河流與圓山那近乎垂直的山壁之間擠著一處小村莊,村裏的一座座房屋有著腐朽的復斜式屋頂,建築風格一看就比鄰近區域更古早,讓人驚訝。走近一看,你也不能放下心來,因為這些房屋大多已被廢棄、搖搖欲墜,而一所擁有破尖塔的教堂成了邋遢破舊的商業設施。你會害怕穿過那條陰暗的橋上通道,可又別無選擇。一旦過了橋,你就很難不聞到村莊街道那股隱約的令人不適的味道,仿佛沉積了數百年的腐朽發黴之氣。當你離開這個地方,沿著一條窄路繞過山腳、穿過鄰近的鄉野,重新回到艾爾斯伯裏公路上時,一定會感到如釋重負。以後,你可能會發現,這村莊就叫敦威治。

外鄉人總是盡量不去敦威治,而且,從過去某個恐怖的歷史時期開始,人們就把通往該地的路標統統拆掉了。按照一般的審美標準,敦威治的風景其實非常優美,然而,這裏卻沒有蜂擁而至的藝術家或避暑的遊客。兩個世紀以前,當你還能一本正經地討論女巫血統、撒但崇拜以及森林裏的精怪的時候,人們慣常以這些東西為借口,對該地敬而遠之。在我們這個崇尚理性的時代——1928年的敦威治恐怖事件發生以後,一些人心系該地區及全世界的福祉,把相關消息封鎖了起來——人們則出於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原因,刻意回避著該地。也許有這麽個原因——盡管不適用於對它一無所知的外鄉人——同大多死氣沉沉的新英格蘭窮鄉僻壤一樣,當地的居民在退化的道路上走得太遠,如今已墮落得令人生厭。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自己的種族,因為墮落和亂倫,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生出了明顯的缺陷特征。他們的平均智力低下得可憐,此外,他們的歷史充斥著公然的道德敗壞,半公然的謀殺、亂倫及各種簡直不可言說的殘暴邪惡行為。當地的舊貴族,也就是1692年從塞勒姆喬遷徙而來的兩三家名門,比起墮落的一般人,多多少少還保持著較高的水準;不過,這些家族的許多支系也已深陷平民肮臟的泥潭,他們身上與出身門第有關的也就只剩下早被他們辱沒的姓氏了。維特利和畢曉普家族的一些人倒是仍會送他們的長子去哈佛或米斯卡塔尼克求學,但這些長子中,幾乎沒人會再回到自己及先輩出生的這片腐朽的復斜式屋頂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