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He

本篇寫於1925年8月,後發表在1926年9月的《詭麗幻譚》上。當時,洛夫克拉夫特花了整整一個晚上在紐約閑逛,然後在第二天早晨七點搭渡輪到了新澤西州的伊麗莎白市,並在該市的公園裏寫下了這篇小說。1924年初,在與索尼婭·格林結婚後,洛夫克拉夫特就搬到了紐約,與妻子一同在布魯克林區安頓下來。而本文真實地反映了他在紐約時的心情變化:初到紐約,他對新生活充滿希望,並在書信裏將紐約描述為“如同只有在夢裏才能見到的城市”;但沒過多久,妻子的生意就遇到了困難,人也病倒住進了療養院;而作者本人也不得不搬去租金便宜且人種混雜的雷德胡克街,終日為找工作而忙碌。最終,隨著希望的逐漸破滅,他對紐約的怨恨也日益增長。這些情緒後來主要體現在了《他》與《雷德胡克的恐怖》這兩篇小說中。

《他》的打字稿。

遇見他,是在一個不眠的夜晚。那時我正絕望地遊蕩在城裏的街道上,試圖挽救自己的靈魂與夢幻。來到紐約是個錯誤的決定。這座城市裏的古老街道沒完沒了地蜿蜒扭曲,連接了無數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庭院、廣場與碼頭,而那些巍峨的現代高塔與尖頂則如同巴比倫城一般陰森地聳立在虧缺的月亮下。雖然我也曾在那些街道交匯的擁擠迷宮裏尋找過令人酸楚的奇跡與靈感,但置身在新月下的高塔尖頂之間時,我只感受到一種恐怖而壓抑的感覺,這種感覺恐嚇著我,威脅要徹底掌控我,禁錮我,消滅我。

美好的幻想是一點點破滅的。初次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曾站在橫跨水面的雄偉大橋上,欣賞過它在日暮時分的風景。我看見那些難以置信的尖峰與棱錐如同花朵一般,亭亭玉立地高聳在層層疊疊的紫色霧氣中。霧氣輕輕湧動,與天空中燃燒著的金色雲彩以及最早升起的幾顆星辰嬉鬧在一起。而後,在波光粼粼的潮水上,窗戶一扇接一扇地透出了燈火,漸漸點亮了這座城市。無數提燈在潮水邊搖曳著,閃爍不定。低沉的號角吹響了奇異的和音。於是,整座城市變成了夢境世界裏的璀璨蒼穹,仙子樂曲中的甜美芬芳,像是匯聚了卡爾卡松、撒馬爾罕、黃金國以及一切仿佛存在於傳說中的輝煌城市所擁有的美好奇跡。稍後,我被領著穿過了那些古老的小徑。在我的想象裏,它們是如此的可愛——在那些狹窄、曲繞的小巷與走道兩側,聳立著一排排喬治亞式的紅色磚墻建築,那些豎著立柱的門廊正對著往來的閃亮轎車與嵌板車廂,而在門廊上面裝著小格子窗的楣窗則閃閃地眨著眼睛——意識到長久以來一直向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興奮地漲紅了臉。在這種最初的興奮中,我覺得自己真的發現了某些珍寶——並終有一日會因此成為一位詩人。

但是,等待我的卻不是成功與幸福。在刺目的日光下,城市僅僅顯露出了它汙穢肮臟、古怪異樣的一面。那些攀緣蔓延的石塊在月光下或許還流露著些許可愛與古老的魔力,但在耀眼的日光下,它們就像是象皮腫一樣令人作嘔。混亂喧鬧的人潮擁擠在如同水槽般的街道上。他們是一些黝黑矮胖、面孔冷漠、眼睛狹小的陌生人,一些既沒有夢想也與周邊景物毫無聯系的狡黠外來者。對於一個有著藍色眼睛並在內心深深熱愛著整潔茵綠小徑與潔白新英格蘭村莊的老派人士來說,他們毫無意義。

因此,我沒有尋見自己期待的詩篇,只感受到了令人戰栗的空白與無法言喻的孤獨;最終,我察覺到了一個可怖的真相。過去甚至沒有人膽敢低聲說出這一事實——這是秘密中秘密,是不能低聲言及的秘密——人們一直認為這座城市乃是舊紐約留下的有知覺的永續,就像是倫敦之於舊倫敦,巴黎之於舊巴黎,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已經死透了。甚至,它的屍體都沒能得到妥善保存,一些異樣的東西正在它躺臥的屍體上生機勃勃地孽生繁衍——這些東西與活著時的它沒有任何關聯。在發現了這一切後,我再也無法安穩地入睡了;但是,我依舊設法尋回了些許認命後的平靜與安寧,因為我漸漸養成了習慣,學會在白天時遠離街道,僅僅在入夜後才冒險走到戶外去——在一天中的這段時候,黑暗會喚起些許如同鬼魂般徘徊不去的過往,而那些古老的白色門框也讓人回憶起了那些曾經從它們中間穿行而過的健壯身軀。在這樣的安慰下,我甚至還寫了幾首詩,並且始終壓抑著渴望返回家鄉、融入我熟悉的人群的念頭,免得自己像是個失敗者一般卑賤狼狽地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