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外而來 From Beyond

本文寫於1920年11月,但是直到1934年才發表在《奇幻迷》(Fantasy Fan )雜志上。“在我們的感知範圍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這一想法在當時還是個非常新鮮的概念。洛夫克拉夫特在後來的作品裏也多次提到了這一想法,例如1924年的《畏避之屋》、1927年的《異星之彩》以及1932年的《魔宅夢魘》。

《自外而來》的手稿。

我對發生在我最要好的朋友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身上的變化感到無比恐懼。兩個半月前,他向我講述了自己研究形而上學與物理學的目的,而當我懷著敬畏,甚至幾乎是恐懼的心情勸告時,他卻變得怒不可遏起來,並且將我趕出了他的實驗室與房子。於是,從那天之後,我就一直沒有見過他。不過,我知道他這些天幾乎一直都把自己關在閣樓的實驗室裏,面對著那台該被詛咒的電子儀器,每日茶飯不思,甚至連仆人們都不見,但是我卻沒想到短短十周的時間能夠將一個人改變成如此的模樣。看到一個原本身體肥胖的人突然變得瘦骨嶙峋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看到他原本因肥胖而松弛下垂的皮膚變得泛黃或灰白;看到他眼窩深陷,眼圈烏黑,眼睛裏閃爍著不祥的光芒;看到他前額隆起皺紋,靜脈鼓起,雙手抽搐顫抖,這種感覺就變得更糟糕了。況且,他現在邋遢得令人生厭,穿著瘋狂混亂,發梢尚黑可發根已變得花白,那張過去總是刮得幹幹凈凈的臉也留起了不加修理的白胡子——所有這些變化積累起來的印象實在令人驚訝。可就是在我被逐出房子數周後,這副模樣的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就在夜間帶著他那不算清晰的字條來找到了我;也正是這副模樣的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一面手持蠟燭顫抖著邀請我走進這座遠離本艾文倫特大街的老房子,一面鬼祟地打量著自己肩頭,仿佛是在害怕這座古老孤寂的大宅子裏某些看不見的幽靈。

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進行科學與哲學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是個錯誤。這些東西應該統統留給那些呆板、毫無人情味可言的研究者,因為它們只會帶給那些感情豐富、富有激情的人兩種悲劇性的選擇:如果他在自己的追尋之路上失敗了,他將會感到絕望;而倘若是他成功了,他所需要面對的將是既說不出也想象不到的恐怖。蒂林哈斯特曾經一度是失敗、孤獨以及憂郁的犧牲品;可是現在,透過我那令我厭惡的恐懼,我知道,他現在已經淪落為成功的獵物。在十周以前,當他突然向我講起那些他覺得自己將會發現的東西時,我的的確確曾警告過他。但他那時正處在一個激動甚至過度興奮的狀態下,雖然說話的聲音還保持他一貫愛賣弄學識的口氣,卻更透著高亢和不自然的腔調。

“我們究竟對我們身邊的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他說,“我們獲得感覺的方法少得可憐,我們對周遭事物的見解更是無限地狹窄。我們只能看見那些被構造成能被看見的東西,而對它們的本質一無所知。透過五種軟弱無力的感官,我們自認為能理解這個無限復雜的宇宙;然而另一些存在卻有著更加廣闊、更加強大、甚至能探知完全不同領域的感官,它們所看到的東西或許與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有著天壤之別,甚至它們也許能夠看到並研究整個物質世界、能量世界乃至生命世界。這些世界也許就近在咫尺,而我們的感官卻從未發現過它們。我一直都堅信那些怪異、無法觸及的世界就存在於我們周圍。而現在,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種方法來打破障礙。我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那台靠近桌子的機器能產生一種波動,作用於那些存在於我們身體之內卻未被我們意識到的感官——那些已經萎縮、退化掉的殘余。這種波動能夠為我們展現許多人類從不知曉的景象,甚至還有好幾種我們所知道的有機生命體從不知曉的景象。我們將會看到那些狗兒究竟在對著黑夜裏的什麽咆哮;我們將會看到,午夜之後,那些貓兒究竟在豎起耳朵傾聽什麽。我們將會看到這些東西,而且我們還能看到那些從未有活物能夠目睹的景象。我們將無視時間、空間甚至是維度的存在;我們將無需肢體上的移動就能凝視萬物的初源。”

當蒂林哈斯特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曾勸誡過他。因為我知道他將會因此備受驚嚇,而不是感到愉悅。但他是個頑固的狂信徒,並因此把我趕出了他的房子。而現在他仍舊是個狂信徒,但他渴望說話的欲望戰勝了他對我的憤慨,於是他以命令式的口吻寫了一張字條給我——我甚至都認不出那信上的字跡。他原本是我的朋友,現在卻突然變成了一個令人膽寒的怪人。而當我走進他的住所時,那些似乎正潛行在一切陰影裏的恐怖開始逐漸影響我。他十周之前所說過的話語、所信仰過的事物此刻似乎就具化在那燭光點亮的小小光圈之外的黑暗裏。而房子主人那空洞、異樣的聲音更令我嫌惡。我希望他的那些仆人能在近旁。而當他提到仆人們在三天前都倉促離開時,我格外地希望自己沒有聽到這個消息。可這些仆人們離棄他的主子之前居然沒有去告知一個可靠的朋友——比如我,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至少對於老格雷戈裏來說是這樣。自從那次蒂林哈斯特在暴怒中將我逐出房子之後,我所有有關蒂林哈斯特的消息都是從老格雷戈裏那裏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