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見的仁慈 Scant Mercy(第4/6頁)

城上的弩繼續“砰砰”發射,更多點燃的油瓶投擲下去。有的戰士朝下面咆哮嘶吼,唾沫橫飛地咒罵;有的縮到城垛後躲避下方射來的箭,那些箭大多砸在城垛上或飛過頭頂,偶爾才尋到血肉。科斯卡一腳踏住城垛,全不在意危險,大咧咧地探出身,揮舞一把帶豁口的劍,叫嚷著格洛塔聽不懂的話——說實話,雙方每個人都在狂呼亂叫。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戰場的混亂。我全想起來了。當年我怎麽會喜歡這個?

又一面大盾起火燃燒,帶來刺鼻黑煙。盾牌後的古爾庫士兵哄然而散,好像蜂巢被搗毀後的蜜蜂。他們聚在壕溝邊,想找地方架雲梯,城上守衛趕緊亂石砸去。這時,投石機射出的石頭瞄得太近,結果在一隊古爾庫士兵中炸開了花,屍體和肉塊頓時滿天飛。

一個眼睛中箭的兵從旁被拖過。“我傷得重嗎?”他哭號,“傷得重嗎?”片刻後,格洛塔身旁又有人被射中胸膛,大聲尖叫著轉了半個圈,失手按下弩機,結果箭矢插進旁邊戰友脖子裏,直沒至羽。兩人雙雙倒在格洛塔腳邊,鮮血染紅了步道。

城墻腳下,一只油瓶在剛擡起雲梯的古爾庫士兵中爆炸,於是一絲誘人的肉香混入惡臭和煙塵中。著火的士兵尖叫著亂串,毫無方向感,甚至全副盔甲沖進滿溢的水道。要麽燒死,要麽淹死。

“你看夠沒?”塞弗拉湊到他耳邊嘶聲問。

“夠了。”完全夠了。他扔下以斯提亞語嘶吼指揮的科斯卡,氣喘籲籲地推開聚集的傭兵們,朝台階走去。下台階時他跟隨一副擔架,每走一步都痛得抽搐,還得擠開向上的人潮。沒想到我會高興下台階。但好景不長,走到城下左腿已在熟悉的疼痛和麻木中抽起了筋。

“見鬼!”他嘶叫著跳到墻邊,“還沒傷兵靈活!”纏著繃帶、渾身血汙的傷兵單腳跳過他身邊。

“這算哪門子事?”塞弗拉吼道,“咱們有咱們的活計,咱們抓叛徒,這他媽算什麽?”

“也即是說,你不願為國王而戰?”

“我不願為他送命。”

格洛塔嗤笑:“你以為這座見鬼的城裏誰想打仗?”他隱約聽見喧囂中傳來科斯卡的尖聲辱罵,“也許那斯提亞瘋子除外。看著他,呃,塞弗拉?他背叛過埃澤,也會背叛我們,尤其戰況不妙的話。”

刑訊官瞪著他,眼睛周圍頭一次不見絲毫笑意。“戰況不妙?”

“問問你自己,”格洛塔皺臉伸腿,“我不是才帶你去看了嗎?”

***

陰暗的長廳曾是座神廟。古爾庫人進攻後,輕傷員被帶來這裏由祭司和女人照顧——理所當然,畢竟此地位於下城,靠近城墻,而由於烈火和巨石的威脅,附近貧民區均已撤空。隨著圍城持續,輕傷不下火線,來的逐漸成了重傷員:缺胳膊斷腿的,傷口太深的,燒傷嚴重的,中箭拔不了的。他們躺在血淋淋的擔架上,隨意擱於拱廊之間,人數日日增加,最終占滿了地板。現在只要還能走的都進不了神廟,這裏專供受致命傷的人和殘廢者。專供他們垂死掙紮。

關於痛苦,每個人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有人沒完沒了地尖叫號叫;有人哭喊救命、慈悲、水或母親;有人咳嗽、打嗝、吐血;有人大聲喘氣,直至最後一息。只有死人不說話。這裏有很多死人,四肢攤開的屍體不時被拖出去,用廉價裹屍布包起來,堆到後墻。

格洛塔明白,整天都有面色陰沉的本地人在挖墳。出於自身堅定的信仰。他們在貧民區挖出可裝十來人的大坑。同樣,他們每晚都在焚燒聯合王國士兵的屍體。出於我們缺乏信仰。屍體在懸崖頂上燒,油煙飄過海灣,希望能飄到對面古爾庫人那裏去。作為最後的侮辱。

格洛塔在廳內緩步蹣跚,四周傳來痛苦的聲音,他擦擦額上汗水,低頭觀察。黑膚的達戈斯卡人、斯提亞傭兵和白膚的聯合王國軍人混在一起。各個國家、各種膚色、不同類型的人聯合對抗古爾庫帝國,並肩作戰,平等地死在一起。真教個暖人心腸,若我有心腸的話。他隱隱感到弗羅斯特刑訊官潛伏在墻邊陰影中,仔細盯著廳內眾人。我時刻警醒的影子,確保我不會因為對審問長閣下的忠誠,而被這裏的人賞一錘子。

神廟後方一小片區域被簾子遮住用於動手術。或者說類似手術的活計。鋸子鋸、匕首砍,讓胳膊和小腿跟身體分家。臟兮兮的簾子後傳來的尖叫是廳內最淒厲的,語無倫次、絕望無比。跟城墻下的聲音差不多。格洛塔透過簾子縫隙看見卡哈亞的白袍血斑點點,深褐色皮膚上也全是血。卡哈亞眯眼看著自己剛割下來的一塊油亮的肉。人腿?尖叫逐漸低落。

“他死了,”教長直截了當地說,將匕首扔回桌,拿破布擦擦滿手血汙,“下一個。”他掀開簾子走出來看見格洛塔。“噢!始作俑者!您來體會罪惡感的嗎,主審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