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第4/5頁)

她臥病在床的時候,我希望她能恢復健康。現在她死了,我只希望她回來。我只希望她還在這棟屋子裏。

今天早上,我在自己房間裏看向窗外,發現三輛四輪馬車停在了莊園外的碎石路上,男仆們放下踏腳用的階梯,開始把行李裝到車上。不久後,三位瑪麗出現,開始相互吻別。她們都穿著黑色,用手帕擦著眼睛,無疑是在為我母親哀悼。但這只是出於必要的暫時性哀悼,因為她們在這兒的工作已經結束,酬金已經結清,而她們將會去照顧其他垂死的女人——等到下一份工作結束時,她們也會感受到同樣短暫的悲傷。

我努力不把她們的匆忙離開看做失禮之舉。我努力不去怨恨留下我獨自傷心的她們。不了解我的悲傷有多沉重的,並不只有她們而已。母親生前說服了父親,取消慣例的那些服喪儀式,因此樓下的那些窗簾並沒有拉上,家具也沒有蓋上黑布。有些新來的仆人只是見過母親一兩面,有些甚至從沒見過她。我記憶中的母親美麗而優雅,對我關懷備至,但對他們來說,她的形象很模糊。對他們來說,她並不是實實在在的人。她只是個臥床不起的病弱婦人,很多家庭都有這樣的成員。他們的悲傷稍縱即逝,甚至無法和瑪麗們相提並論。

因此這個家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運轉,只有少數幾人,只有真正了解和愛著母親的那些人悲痛欲絕。在賈絲汀的雙眼裏,我看到了和我相同的悲傷。在母親臥病期間,賈絲汀是唯一有資格進她房間的仆人。

“噢,小姐。”她說著,雙肩開始顫抖。我拉起她的手,感謝她所做的一切,又告訴她,母親對她的照顧也深表感激。她行了個屈膝禮,謝過了我的安慰,然後轉身離去。

我們就像一場大戰中幸存下來的兩人,目睹過相同的情景。在母親去世之時,她、父親和我是這座莊園裏僅有的三個守在她身邊的人。

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天,盡管父親在母親的臨終之夜抱著我守在她的床邊,但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沒見過他。露絲告訴我,他正在自己的房間哭泣,但他很快就會振作起來,所以我沒必要為他擔心:我應該擔心的是我自己。她把我抱在懷裏,讓我靠在她的胸口,而她撫摸著我的背脊,安慰著我。

“發泄出來吧,孩子,”她輕聲說,“你不用把一切都藏在心裏。”

但我掙脫了她的懷抱,謝過了她的關心,又告訴她我不會有事——語氣有點自大,就像我想象中的梅·卡羅爾對女傭說話時的口氣。

問題在於,我沒什麽可發泄的。我什麽都感覺不到。

我沒法再留在樓上,於是在莊園裏閑逛起來,像幽靈那樣穿行於走廊間。

“埃莉斯……”阿爾諾等待在某條走廊的盡頭,手裏拿著他的帽子,臉頰紅紅的,就好像剛剛狂奔過。“你母親的事真是太不幸了,埃莉斯。”

“謝謝你,阿爾諾。”我說。我們之間的走廊似乎拉長了。他慢吞吞地走向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算不上什麽意外,我當然很悲傷,但能陪伴她到最後一刻,我已經很慶幸了。”

他同情地點點頭,並不完全明白我的話,而我知道原因:因為在他的世界裏,什麽都沒變。對他來說,那個幾乎不認識的婦人,那個住在他無法踏足之處的婦人死去了,而這讓他關心的人非常悲傷。但也僅此而已。

“等我們下課以後,”我說,“也許我們可以一起玩。”他的表情從陰轉晴。

我目送著他離開,心裏想的卻是,他恐怕是想念我父親了。

等上午的課結束後,我離開宅邸,正好遇見走進門來,準備上課的他。我們的課程表做過安排:當我在韋瑟羅爾先生那裏接受訓練的時候,阿爾諾要去聽家庭教師講課,以免他看到我練劍。或許在他自己的日記裏,他會提起“恍然大悟的時刻”之前的那些征兆。“我從沒想過去質疑她的劍術為什麽如此嫻熟……”之類隨後我走出莊園的後門,經過一排修剪整齊的灌木,來到最前方的那片林地,朝著坐在樹樁上等待我的韋瑟羅爾先生走去。

過去的他總是盤腿坐在那兒,外套的後擺整齊地鋪在樹樁上,姿勢十分瀟灑。過去的他會跳起身來迎接我,眼裏泛著光彩,唇邊帶著笑意。如今他低垂著頭,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邊放著個大約一英尺半長、一掌寬的盒子。

“你聽說了。”我說。

他眼神陰沉,下唇微微顫抖,有那麽一瞬間,我不由得擔心韋瑟羅爾先生會哭。

“你還好吧?”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說,“算不上什麽意外,我當然很悲傷,但能陪伴她到最後一刻,我已經很慶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