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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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停下腳步,喚了一聲:"行者。"

行者便也止了步,回頭微微一笑問:"什麽事?"

沙遲疑了一下問:"我們怎麽開頭?"

行者道:"什麽怎麽開頭?"

沙道:"我們的行程從哪裏開始呢?"

行者道:"有關系麽?"

沙道:"一路行來,千山萬水,艱苦卓絕,斬妖除魔無數,我怎麽記住呢?"

八戒聽著插嘴說:"那就不要記住好了,前頭還有鳥語花香、風月無邊,你記那些做什麽?"

沙搖搖頭說:"我想記住。"

沙苦惱地說:"可我總記不住。"

"有的時候,覺得開頭很難,最難的事就是開頭,只要頭開好了,接下去就容易了。有的時候一件事是怎麽開頭的,你根本就來不及發現,它已經開始了,繼續下去卻要費你一輩子的力氣,仍然覺得很吃力,就像肩上的行李擔子,我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扛起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們的行程怎麽開頭。並且要扛下去一路,因為,我不知道西天在哪裏,行程在哪裏終結,抑或西天才是真的起點。"

"我一無所知。"

"在路上,我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路上。"

"行者,你……"

沙一個人喃喃低語:"從哪裏開始呢?"

只聽八戒老早跑道前頭去,喊了一聲:"通天河!"

沙一驚,一擡頭見行者趕了上去,連忙也追上前去。

月光照在河水上,河面廣袤無邊,黑色的,銀色的,金黃色的,以及慘白色,滾滾翻騰不休,耳邊盡是滔滔浪響,好像整個世界都是水,只有自己落腳的這一小塊浮土,在黑夜裏,幽幽中,看不見其它的地面,只有水,狷狂盛世,布滿浩天邈地。世界的一開始,就是這樣。連落腳的一點浮土都沒有。(--什麽前塵往事?)

河邊立有石碑一塊:"通天河"。

徑過八百裏,亙古少人行。

好像到了世界的最邊緣。還是世界最開始的地方由此進入世界?

八戒說:"罷了,來到盡頭路了。我們回家吧。"他的聲音被滔天的大浪淹沒。八戒也不在意,隨手撿了一塊石頭往河裏扔。石頭咕嘟咕嘟沉了下去,像八戒的聲音一樣被頓時吞沒,像宇宙流光吞沒一個人那麽微不足道的一輩子,哪怕吞沒一眨眼間的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一個人算什麽?一個朝代算什麽?(--什麽都是一塊石頭。--什麽前塵往事……)"算不得什麽。"八戒嘟噥了一句,又是被吞沒了。八戒不在意,反正自己是說過了,沒法知道河有多深,那麽,"我肚子餓了。"八戒大喊了一句。唐僧贊賞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一眼之後滿眼都是悲天憫人的憂傷,他說:"你雖試得深淺,卻不知有多寬闊。"

行者道:"我看看。"

行者一個筋鬥雲跳在空中,定睛一看,徙然一凜。看不見對岸。行者的眼睛,白天可以看見一千裏,夜裏能看三五百裏,但是,彼岸遙不可及,行者的眼睛也看不出兇吉。不能定寬闊之數,不能定深淺之數,不能定河流長短之數。行者在空中一個機靈,被北鬥星百萬年前寒冷的光芒刺了一下眼睛。百萬年前它就上路了,一路百萬年冰川的風霜,今天才到河流的上方。就像河流過來時以為有河,但是也許它的源頭已經幹涸。不能定第四維的東西,不能定天數。行者是天真地秀的英雄,但還是凡間的生靈,他仿佛看見沉沉黑夜,沒有一星漁火,一條通天大河吞沒了所有的山嶽。於是打了一個機靈。

行者回到地上,稟明唐僧道:"這條河,看不到邊。"

沙想,這是海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唐僧已經坐在河邊淚如雨下。

行者見唐僧兀自痛哭,不由得也有些發愣,想起過去愚頓迷性的種種,想起現在愚頓迷性的種種,想起將來愚頓迷性的種種,誰與我息息相通?誰與我惺惺相惜?眼圈微紅。

沙想,海是渡不得了,精衛填海只是徒勞,執著不知悔改,終究在泥沼中不能勘破脫身。有的河流,曠袤無邊,不是我等渡得的。以微不足道為中心,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無能為力的逝去。沙想,行程不知從何開始,卻至此盡頭了麽?那麽行者,我們的生命如何繼續?

八戒肚子餓。走不下去就不要走好了,身後周遭也有莊院人家,有炊煙、田地、飲食男女,這個時候爺娘哄夜啼的兒郎安睡,不一樣的人熟睡的鼾聲,尋常夫妻的謹慎樸實而不失趣味的狎戲,八戒的耳朵有的時候很尖,他喜歡人世的各種聲音,他喜歡生活在這種聲音裏,覺得踏實和快樂,加上還能聞到爐膛裏有未熄的火,灶上鍋裏蓋著剩下的飯菜香,土地裏青草的味道,蔬菜瓜果的味道,女孩子呼吸的味道,胭脂的味道,地窖裏酒的味道,醉人的味道。尋常的氣味就像尋常的聲音一樣是八戒熱愛的,他很高興走不了了,可以敲一戶人家的門,借問能不能借宿一宿,不知道那戶人家有沒有個待嫁的含羞女兒,但願,至少有人間煙火,家常小菜,這就是八戒的願望。夜已深,我們留步吧,我們在人間煙火裏留宿吧。灘頭棲著幾只野鷺,半眠半醒,諦聽著水聲,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