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四十八章 囈樹。獸角(第2/3頁)

獸的犄角,僅存於夢境。

既然僅存於夢境,似該不懼怕失去吧。我咬了咬嘴唇,答應了眼前的女孩。

“真好,”女孩毫不保留地笑了起來,頓時皺紋乍現蒼老許多。“這枚琥珀浸滿我的祝福,拿去。至於你的珍愛之物,我留給你三個夜晚,之後,我會在第三個夜晚來取。”

第一夜。孤室。

我給高腳杯斟滿酒,酒與琥珀同色。舉在眼前,一飲而盡。從口袋掏出琥珀,攤放在手心,那被置於中央的石頭,漫漫溢流出只屬於它的光澤來,光澤蔓爬,由掌心至腳下,再及四墻。如一座蓋在海洋中央的井,井水溢流,浸透孤室的角角落落,使我沉浸並呼吸於其中。時刻到了。發生了。雙眼進入了一片琥珀同色的國。他人的斑駁記憶碎片在四墻漂蕩,似潮水般由下至上浸染,隨後陌生文字與細語聲在墻表面凸現,一座城堡接著一座,一個國接著一個國,人的記憶碎片在間隙翻動。琥珀在述說一串陳舊的歷史,那亦揭示一段段時光的秘密。不自覺的,我微笑著。對我而言,每一人的秘密皆為寶藏,只消側耳傾聽,便如獲至寶。記憶的碎片仍在翻動——夫人將蛇皮衣贈予丈夫的新歡;君王在對弈時偷換棋子;象群闖入葵花的領地,腳掌浸在消化液中無法自拔;兩小無猜的孩童互遞雛菊,兩個面目醜陋的老者翻開書頁,幹菊花的花瓣凋落;夜幕降臨的店鋪,貨櫃之上整齊地排列著南瓜,中空瓜瓤收藏的陽光依次熄滅;青年狂躁地跑過街市,身後陰影彌現,似有重重追兵。最後,當雙眼開始感覺琥珀色的沉重,那串陌生文字漸漸消逝,水蓮的粗陋根系在墻底抽動漫爬,潮水自四墻退去,碩大的花萼漸漸如礁石般浮現,在墻中心含成骨朵,倏然綻開,那是一朵開花祝福,獻給孤獨的我。我閉上雙眼開始許願,要求人們畏懼我並迷戀我,視我如反復無常的新情人。

當我睜開雙眼,琥珀光已然消失,我攤開掌心,那裏靜躺著一枚琥珀。那些出現在四墻的,均已消失。可我深知,我已有所改變。這感覺令我覺察出自身蘊藏的魅力與危險,興奮呵。

第二日。當我如往常一般走入堆滿槍械零件的車間,套上布滿油汙的工作服,老邁的師傅卻不再厲聲交代任務,他把他的請求寫在紙板上,令他漂亮的小女兒遞給我。我露出像晨光般無可拒絕的微笑,輕易地穿透紙板看見小女兒怯怯的眼神,“我最尊敬的師傅,您囑托的一切我都會去辦。”女孩眼裏滿是感激與滿足。我微微一笑,拾起一杆槍座開始安裝零件。是的。即便仍如往日般作為車間工伏於布滿灰塵與機油的工棚內工作,處理皇家衛隊堆積如山的訂單,但我已有所改變。

第二夜。我仍獨自置身於孤室裏,點起一支白燭。燭光如夢幻中眼神般閃爍,她出現了。女孩的纖纖細指緩緩撫摸犄角的粗糙斷面,“你貌似平庸的外表隱藏著對控制欲的野心,被束縛的眼神之下深埋如劍鋒般銳利的犄角。初遇之夜,我便一眼看破。”

我想反駁,卻開不了口。

“體表之下的欲望像洞穴中的鐘乳石般日積月累,”女孩繼續說著,她的聲音夢幻般從四周從心底傳來,“真好”,似乎是無聲的笑,“我多喜歡叩開洞穴一瞻人心中的遍地魍魎呵。”她繼續摩挲著獸角。

“不!”我沒有發出聲音,卻可以感覺清晰地被女孩所聽到。“那並非深埋地底不斷虬生的欲望,而是一種獨特性。失去它,我將淪為眾人。”

“詭辯。所謂的獨特性,便是一旦斷層合攏,欲望的暴力感將失控並由獸角的主人爆發。不是嗎?”

“不!那絕非我所尋求滿足欲望的方式。”

“你不是一個純粹的愛人。”她輕蔑一笑。“標榜清高,卻免不了覬覦眾人的祝福,你的愛欲所尋求的,只是一具又一具犧牲品。”

屋子正從頂棚開始溶化,從屋頂滴下來的松液大滴大滴包裹在獸角與女孩身上。炙熱感,我縮回了手。女孩蜷曲身子將獸角按在前胸,開口告別,“不要誤解。我仍是喜歡你的。”她側目對我莞爾一笑,終於凝成了一塊巨大的人形琥珀。

我一個冷戰從夢中驚起,屋內仍只有我一人,以及,拳心緊握的琥珀、中空的鑲鐵木箱。我長久地戰栗,只因為事實,女孩所言的事實。琥珀和犄角,我都想保留,我都不願放棄。渴望眾人的畏懼,渴望眾人的祝福,渴望淩駕於眾人之上,渴望得到眾的膜拜與愛。而琥珀與犄角,只是第一步。

第三日。我穿上寬大的外套,讓師傅的小女兒為我偷偷在隔壁車間盜取了火藥,將一杆短統火繩槍藏在外套下帶回住所。我決意什麽都不想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