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二十四章 囈樹。毒藥(第3/4頁)

曾經,如此日復一日。

曾經,現實便為現實的堅硬與頑固,人只得接受並行走於其上,只因人不同於遊走於現實層之下的魚,亦不同與飛翔於現實表面的精靈,人僅僅為人而已,無從逃脫。

我攤開掌心,那是一包舍友未曾來得及服用的琉桑。如果那一日我及時趕到,他是否可以看到從未得見的世界,聽見從未得聞的聲響。不得而知。但他選擇了自己的末日,而我也有這樣的權力。

我不再去鍋爐房工作,呆在廠區宿舍裏靠存糧度日,閉門不出。服用琉桑一粒接著一粒,我確看到了更多的,從未見到過的,同時亦覺得徹骨寒冷,在夜裏,我甚至無法邁出房門半步。終於,當那包琉桑中的最後一粒被我服下,我已深深成癮,挨在冰寒的宿舍哆嗦一整晚,我暗下了決心。我還要更多,即便靈魂徹徹底底淪陷於幻覺,亦是值得,這將作為我最後的旅途,沿途斑斕怪誕而無止境,似無解之謎。

第二日清早,我便獨自離開廠區,不告而別。我仍依稀記得夜市的方位,那裏有我所需要的。

路上,城市蘇醒,從遠至近依次點亮。晨曦轉瞬即逝。人群從各個建築的洞口步出,如同齒輪盒發條釋放,在各自的軌跡上有序行進:地上列車載著神情疲憊的人們穿梭在十字路口;人們神色匆匆地走入廠房,一切運轉皆按部就班。忽然開始不知所措,當所有人都貌似行走於正軌,即便片刻的離經叛道,亦使得我心感不安。那是一種群體性的習慣,更代表著安全感。鐘樓的銅鐘敲響九下,那是尋常的開工時刻,一棟又一棟建築亮起日光燈,建築頂端的煙囪紛紛冒出濃煙,而大街之上路人則漸漸稀少。這座城,似僅余我一人的城。

我繼續行走著,漫無目的。林蔭樹始終將我的影子置於其陰影之下,似連綿不絕。折回,我走在小廣場,空無一人的小廣場,數只羽鴿遠遠飛散。一名老者孤單依靠在路燈下,我走近,卻發現僅為一個立式衣架、一件舊皺大衣。衣架下橫著一塊紙板,書寫著求職者的價碼,而求職者卻不知所蹤。日光之下,大衣的影子極為孤單。

我開始懷疑,若我與相遇在街道的人影開口交談,他們是否會說出陌生的語言。

饑餓難當,沿街店鋪卻都閉門歇業。依然記得那些入夜之後繁榮的街市,那裏有我所需的一切。我要去到那裏。沿途我看見一間店鋪,興奮地走近前去,卻發現整個店面早已荒蕪多日,被羊齒植物所占據,帶鋸齒的荊條肉葉打碎了櫥窗玻璃,延伸至外。我窺見隱於其間的鋸齒消化口,渾身起了哆嗦,連忙快步走開。

那個夜市的所在,在白晝之下卻變得陌生難辨。不知究竟是黑暗蒙蔽了我,或是日光蒙蔽了我。夜間人流熙攘的夜市此刻已成為一座空城,形同異地。不由得呼吸急促,不由得心臟悸動。我在日光之下已誤入歧途。視野之外的角落裏,異樣的眼光紛紛落在脊背上。回頭,卻空無一人。

這絕非我所熟知的城市。忽然有一種恐慌,我撒腿狂奔。

片刻。我扶住拐角的建築外墻大口喘氣。我看見一名神情慌張的路人走來,望著大喘氣的我滿眼期待地問道:“先生,你可知曉哪裏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我已不知如何開口,顫抖著搖了搖頭。

路人看著我的眼神透出恐懼,神色匆匆地轉身走開。

工作,工作。為何每個人都急於尋找工作?很久之前,我便認可身體淪為機械延續的現實,認為自身僅為龐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然而這一認識僅僅限於那座偏遠的工廠環境。莫非那種淪為社會零件的安全感已不可或缺?莫非整座城市皆已被秩序化,每個人都淪為城市的一個零件了麽?忽然,現實感排山倒海而來,而內心浮起不安與憎惡;忽然,我無比渴望琉桑,那是我逃避現實世界的捷徑。記得每每在工作倦怠頭腦不清醒之時,我便藉此重生,進入另一片更為輕盈的世界。

仍然漫無目的地行走著,直到一小個陰影遮蔽了天光,我擡眼,遠處那塊巨大的廣告標牌,那正是琉桑的制造工廠。太好了。

正門緊鎖。拾起塊碎磚砸破氣窗,我爬了進去,踩到了泥土。裏面溫暖而潮濕,蔓爬在內壁的藤蔓四處垂下細小鋸齒葉。這裏沒有機械的嘈雜,沒有嗆人的煤煙味,沒有咒罵喘息的工人,沒有油膩,沒有臟。這裏出奇靜謐。亮光自大片穹頂玻璃射入,照射在廠房中央的大片柱狀物之上,柱狀物為枝葉所覆,似一株株植物。我繼續往前走,腳下的藤蔓有些羈絆。

這裏的一切似都已在時光中褪色多年,異常安寧與美好。

沒有火,沒有機器,沒有轟鳴的廠房、穿梭的工人,沒有玩笑也沒有斥罵,這裏是沒有語言的所在。我再次確認了這點,世間竟有這等綠意盎然的工廠。呵,真好。我放松腳步,令穹頂玻璃流瀉而下的亮光恣意遍灑在我的臉頰、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