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十二章 DARKEN。憐憫

井。

星夜。井在召喚。氣息鮮活。

井坐落於古禽上脊背的幼生苑。傳說每當成年雲使夢見塵和嬰,翌日清晨井中便浮出蛋。雙手捧出。殼碎了,誕生嬰兒。當聽聞這個傳說,DARKEN心知:我們是誕生在夢裏的。

那夜浮出井口的蛋寥寥無幾,幾位徹夜不眠的看護雲使熟練將蛋捧出水面。一些蛋立刻破碎了,嬰的啼哭聲。DARKEN的童年便在此度過。他跪在古禽左翼長羽的邊緣,第一次看見腳下深空的土地,他感覺戰栗。大地很深。緊緊抓住羽梢,古禽廣闊的影子緩緩在山巒、河流之間移動。看見細微而生鮮的活物行走在大地上。眼睛便覺舒適和感恩。風把古禽鱗狀碎屑吹落,紛揚著飄落。DARKEN目送這些細小碎片飄落離開。

DARKEN幼年的夢魘:失足,墜落無止無盡。大地很深。

他是唯一為大地而戰栗的雲使。其它的,不曾如此。當DARKEN的翅膀變得強壯成熟,他被邀請參加巡遊儀式,DARKEN立在羽梢,露齒而笑,然後後仰倒下。他的身後,一片驚呼。

雲層深厚而廣闊,微小之物緩緩墜落。

愈接近地面,重力愈顯真實而無法抗拒。綠色如秘密般深邃。不是吞沒,而是吸引,致命的吸引。他直到最後時刻才展開羽翼,奮力,振翅,掠過草尖…他始感受到了自己的速度,如風一般掠過羊群的脊背、猛獸的利爪。

他觸摸平原之上高樹樹冠點綴的花瓣;他看見雲層自高空瀉下流泉,點足躍前,最先品嘗其甘洌;他看見幼禽困於危崖之上,及時飛臨助其脫離險境;那些立於危崖也無法窮盡的內海彼岸,他捎去了樹的種子;靜謐的星辰之間,他獨自沉吟詩篇;拂曉,他悄悄降臨綠原,低頭親吻那些安睡的羔羊。

所見即所及。他是自由的。

他便將眼見所愛刻繪在山洞、危崖、樹幹。穿梭於深邃星空的雲使,匍息於漫山花叢中的白羊,石台之上激烈廝打的雄獸,至於流水,至於卵石,甚至一對星空下相互依偎的羊與獸,皆為他刻刀下的題材。那些線條雋永不朽。他刻下古禽的廣翼與雲中城,刻下自己俊美的容貌與雙翼,後來,他在所有巖畫之側刻下自己的名:D-A-R-K-E-N;於是他的名,是漸被傳頌了的。

子午。神殿。青藤纏繞。

當我的雙翼還不曾擁有飛翔的力量,我便仰望你。再次,DARKEN跪在石像腳下。決心如溶化於光芒般,平靜而必然。

孩子,你又來。少女石像緩緩側過臉龐,側影俊美:孩子,是什麽令你如此堅韌長久。

我見證了古禽與雲層的愛情,他們在余輝之下相守,長久而短暫。

那是他們愛情的高潮,日復一日的分別和重逢。

既已相愛,為何需要分別。

那便是規律之一,我的孩子。愛得菲薄,得長久;愛太過熾烈,反而短暫。

DARKEN搖頭。至愛唯美,何須度量,何須抑制呢。即便愛如流星般流逝於雲霄,即便至愛之刻僅有一瞬,亦作美的存在。

石像緩緩擺首,孩子,你仍太過年輕。若你如我一般年長,你便可知曉,那些未經時間磨礪的美象,如電光般菲薄激烈,時時閃爍,隨之熄滅。

老師,我並不解。

美象須經歷時間考驗,方為至美。

老師,我並不否認。閃逝的美象,長久的美象,皆為美。可我亦認為,美感絕非流水,無法截流蓄水,一旦逝去便無可復得。

少女石像緩緩擺首。孩子。不可長久的美象,毫無意義。

老師,你認可美感是可衡量的,是麽?

美感無法以尺寸之數度量。

重雲閃電之於平雲跌水,朝露清香之於碧湖寧遠,是否可分出優劣?

可以。

那麽孰優孰劣?

長久者優;須臾者劣。

DARKEN搖搖頭。我以為,美感的優劣,不可以存世的時間來衡量。

少女石像沉默良久,輕聲喟嘆。孩子,你所觀察的,仍太過短暫,歷經時間的美象,需要長久的觀察。

我可極目見到愛,哪怕至微之處。

那麽正視我的面孔,告訴我你所見的。

只一眼,便側目。DARKEN不語了。

說出你所見到的。

DARKEN深深垂下頭。

我見到了愛,為憐憫之愛。

白色堅石不可熔化,千裏山巒難以逾越。DARKEN深深垂下頭。

呵。石像潔白的唇隱現微笑。莫愁,孩子。你早已得到我的愛,與萬千之眾。

而那卻並非愛情,只因憐憫是可分享的。我需要排他的欲與愛。

微笑漸漸從石像臉龐消失,神情凝重。日光之下,你竟敢如此欲望彌彰。

只因我用生命去乞求,卻仍不被滿足。

不滿足?清晨,我聽見你的名在大地上傳頌。生靈們得見Archaeopteryx的雄偉,得聞雲之城的高潔,得知我們所信所仰的義。黃昏,我看見樹幹上的刻畫巖洞中的炭畫,他們是畏懼的是敬重的是喜愛的,見你飛翔在半空,便誠然信服。你若宣揚義,雲便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