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第4/7頁)

阿多越過齊膝高的井沿窺視,他說:“阿多!”聲音順井向下回蕩,“阿多阿多阿多阿多,”越來越弱,“阿多阿多阿多阿多。”直到比耳語更輕。阿多似乎嚇了一跳,然後呵呵大笑,彎腰從地板上挖起一塊破碎的石片。

“阿多,不要!”布蘭說,但太晚了。阿多將石片扔過了邊緣,“你不該這麽做,不知道下面有什麽。也許會傷到什麽,或者……或者喚醒什麽。”

阿多無辜地看著他:“阿多?”

在下方很遠很遠的地方,石頭碰到水面,傳來一聲響。老實說那不太像水花濺起的聲音,更像某種吞咽,仿佛什麽東西顫抖著張開冰冷的嘴,吞下阿多的石頭。微弱的回音沿井道傳播,片刻之間,布蘭覺得有東西在動,在水裏翻滾。“也許我們不該留在這兒。”他不安地說。

“不在井邊?”梅拉問,“不在長夜堡?”

“是的。”布蘭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笑了,然後讓阿多出去收集木頭。夏天也要出去,此時天已差不多全黑,冰原狼想捕獵。

良久,阿多獨自歸來,捧回滿滿一堆枯木斷枝。玖健·黎德拿出火石和匕首,燃起一堆火,而梅拉給魚剔骨頭,那是經過上一條小河時,她逮住的。布蘭疑惑地想,不知已有多少年沒人在長夜堡的廚房裏煮晚餐,他也想知道,有誰曾在這裏烹飪,但也許還是不要清楚的好。

等到火苗愉悅地燃燒,梅拉便將魚放上去。至少這不是人肉餡餅。“鼠廚師”烹煮安達爾國王的兒子,外加洋蔥、胡蘿蔔和蘑菇,做成一個大餡餅,再撒上胡椒與鹽巴,搭配培根肉,暗紅色的多恩葡萄酒。餡餅呈給孩子的父親,父親贊其美味,並叫廚師再來一塊。後來,諸神把廚師變成一只巨大的白老鼠,只能吃自己的小孩。從此以後,他就在長夜堡內遊蕩,吞食子孫,但饑餓感卻永遠無法滿足。“諸神不是因為謀殺而詛咒他,”老奶媽道,“也不是因為給安達爾國王吃自己兒子做的餡餅。一個人有權復仇,但殺害自家屋檐下的賓客,踐踏賓客權利,諸神絕不原諒。”

“該睡了,”吃飽之後,玖健嚴肅地說。火焰燒得微弱,他用棍子撥了撥,“也許我會再做綠色之夢,為我們指引方向。”

阿多早已蜷起身子,低聲打鼾。他不時在鬥篷下翻身,輕聲嗚咽,也許在說“阿多”罷。布蘭扭動著靠近火堆,溫暖的熱氣讓他感覺舒適,輕微的噼啪聲令他心安,但始終睡不著。外面的風將枯葉大軍吹過庭院,輕輕刮擦門窗,他又聯想起老奶媽的故事,幾乎聽到守衛的鬼魂在長城頂上遙相呼應,吹響幽靈戰號。蒼白的月光斜斜地投射進拱頂上的洞,照亮了魚梁木那拼命伸展的枝杈。那棵樹看起來似乎企圖抓住月亮,將它拖進井裏。遠古諸神,布蘭祈禱,如果你們聽得見,今晚請不要讓我做夢。即使非做不可,也做一個好夢。諸神沒有回答。

布蘭讓自己閉上眼睛。或許真的睡過一會兒,或許不過是迷迷糊糊地犯困,遊離在半夢半醒之間,努力不去想“瘋斧”、“鼠廚師”及夜間出沒的妖怪。

然後聽到了聲音。

他立時睜開雙目。那是什麽?他屏住呼吸,在做夢嗎?做一個愚蠢的惡夢?他不想為一個惡夢叫醒梅拉和玖健,但是……聽……輕微的摩擦,遠處……樹葉,是樹葉在外墻上婆娑,以及互相摩擦發出的瑟瑟聲……或者是風,很可能是風……但那聲音並非來自外面。布蘭胳膊上汗毛直豎。那聲音在裏面,就在我們中間,而且越來越響。他單肘撐起身子,仔細聆聽。確實有風聲,樹葉聲,但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一種。腳步聲。什麽人正朝這裏走來。什麽東西正朝這裏走來。

不會是那些守衛,他心想,他們從不離開長城。但長夜堡裏可能有別的鬼魂呀,更可怕的鬼魂。記得老奶媽講過“瘋斧”如何脫下靴子,赤腳在黑暗中遊蕩於城堡各個廳內,不發出任何聲響,不讓任何人知曉——除非你見到從他斧子、手肘和濕乎乎的紅胡子尖上滴下的鮮血。這可能不是“瘋斧”,而是那夜間出沒的妖怪。據老奶媽說,小學徒們統統見過妖怪,但當報告總司令時,每人的描述又都不一樣。接著,一年之內死了三個學徒,第四個發了瘋,一百年後,那妖怪再次出現,人們看到小學徒們步履蹣跚、拴著鎖鏈跟在它後面。

然而這不過是故事。自己嚇自己。沒有什麽夜間出沒的妖怪,魯溫學士說,即使真有那樣的東西,也早已從世界上消失,好比巨人和龍。它不存在了,布蘭心想。

然而聲音越來越響。

它是從井裏傳來的,他陡然意識到。這讓他怕得厲害。有什麽東西正從地底上來,從黑暗中出現。阿多喚醒了它。用那塊愚蠢的石片喚醒了它,現在它上來了。阿多的鼾聲和自己的心跳使他很難聽得清楚。是血從斧子上滴落的聲音嗎?有沒有幽靈鎖鏈遙遠微弱的撞擊呢?布蘭更仔細地聽。腳步聲。絕對是腳步聲,一下比一下響,但他無法分辨有多少下。聲音在井裏回蕩,沒有一旁的滴水或鎖鏈聲,但有……高亢尖細的嗚咽,沉重壓抑的呼吸,仿佛一個人處在痛苦之中。腳步聲最響。腳步聲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