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瘋喇嘛(第4/17頁)

她最不喜歡的是那條蟒蛇。薩仁烏雲一看到這條可怖陰沉的動物,就像被針紮了一樣跳開,渾身顫抖。教士知道有些人天生懼怕蛇,這是夏娃遺留下來的心理陰影。他連忙把薩仁烏雲帶開,去看萬福。

薩仁烏雲看到這一頭白象,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她相信這就是夢中從西方走來的那一頭。她走近白象,萬福沒有閃避,任憑薩仁烏雲撫摸自己的耳朵和長鼻子。薩仁烏雲想了想,從右側辮子裏捋下一條掛滿珊瑚和彩石的紅絲線,系在了萬福嘴邊的凸起處——萬福是一頭母象,沒有象牙,只在嘴兩邊有微微的肉包凸起。

少女把額頭貼在萬福白皙粗糙的肌膚上,她細嫩修長的手指滑過紅線上的一枚枚飾物,好像在數念珠。她開始低聲念誦著什麽,教士聽不懂,大概是什麽玄奧的經文,然後誦經聲演變成了歌聲,或者說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

薩仁烏雲的歌聲忽高忽低,悠揚中還帶著一股蒼涼的憂郁,只有草原上的風能配合上這節奏。正在姑娘的聲音逐漸低沉之時,萬福擡起長鼻子,搭在薩仁烏雲的肩上。這頭母象仿佛把握住了風的節奏,知道歌聲何時結束,挪動肥厚的腳掌,讓姑娘貼得更緊了。

教士站在旁邊,發現萬福的眼神更清澈了,透亮明快,所有的光芒都收斂在瞳孔中,就像月光。他忽然想起來,似乎昨晚在草原上聽到的就是這樣的歌聲。

“你昨晚是否唱歌了?”教士略顯魯莽地問道。

薩仁烏雲的臉頰貼在象鼻子上,笑著回答:“我每天晚上都會唱歌啊,這是我在草原上的使命。”

這個回答有些奇怪,不過她沒有進一步解釋,教士不好追問。他暗自揣測,也許昨晚就是薩仁烏雲的歌聲把自己引到帳篷附近來,那些幻象不過是過度疲憊而產生的幻覺。

那些護衛手腳麻利,很快就拆完了蒙古包。又等了一陣,找車的人也回來了。薩仁烏雲這個名字在草原上確實相當有影響力,附近蘇木一口氣派出了四輛大架子車和四輛勒勒車,幾乎傾其所有。

在裝卸這些難伺候的乘客時,其他動物都還好,只有虎賁著實費了一番周折。其實它只要吃飽了,並不介意在哪裏待著,可是那些拉車的轅馬卻不肯配合。它們一聞到野獸的氣味,就嚇得魂不附體。薩仁烏雲建議幹脆讓她牽著虎賁走算了,就像教士牽著萬福一樣,但教士堅決反對這個魯莽的行為。

最後薩仁烏雲決定把搭建蒙古包的染青氈子拿出來,蓋在虎賁四周,再在旁邊堆了一大堆香料。這樣勉強可以遮掩身形和氣味。

這個臨時組建的車隊,在正午時分隆隆地上路了。和之前不同的是,教士這回沒有坐車廂——因為沒有車廂給他坐——而是騎在了馬上。薩仁烏雲給了他一匹青灰色的駿馬,教士戰戰兢兢地伏在馬鞍上,一點兒都不敢撒手,生怕掉下去。護衛們都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周圍來回跑動。只有萬福看起來不太高興,她大概對另外一只動物與教士如此親近有些不滿。

接下來的一整天,再沒有什麽意外發生。沒看到馬匪,補給也十分充足。沿途牧民聽到薩仁烏雲到來的消息,都紛紛跑出蒙古包,雙手獻上哈達和最美味的羊羔。不光是虎賁,就連教士也慢慢習慣了羊肉的腥膻味道,騎術也越發熟練。不過無論他怎麽努力,還是趕不上薩仁烏雲,她輕盈得就像是一朵大風吹動的白雲,輕輕一縱,便騎出去很遠,渾身的活力根本揮灑不盡。

當天晚上,車隊停留在一處避風的凹地中心,周圍是一圈橢圓形的草丘。護衛們七手八腳地把帳篷再次搭起來,還額外給教士搭了一個小的,離薩仁烏雲的住所不遠。至於那些動物,都老老實實留在車上,停放在帳篷後頭。只有萬福和虎賁身軀太大,教士特意把它們松開,只用繩索牽在地上的橛子旁。

這些工作做完時,太陽恰好沒人地平線一半。教士深深吸入一口已然變涼的青草氣息,向遠方看去。那昏黃晦暗的光芒像溺水者的手臂,絕望地從草原的邊緣伸出來,高高舉起,想要抓住燦爛的雲霞,仿佛不甘心自己的沉淪。可暮色正徐徐湧上來,不可阻擋地將光芒吞沒。

薩仁烏雲走到教士身旁,輕輕說道:“你知道嗎?這是草原上最美妙的時刻,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牧民們把這一刻稱為蔔瑞——生者和死者會在這段時間看到彼此,任何人在此時祈禱,都能同時讓神祇和惡靈聽到。”

教士一邊努力理解著薩仁烏雲的話,一邊注視著眼前逐漸暗淡的光線。他從小就很迷戀黃昏,那種感覺像是走進一座暗房,他腦子裏那些異想天開的幻覺,在昏黃光線的沖洗下,慢慢在現實的底片中顯現出來,彼此疊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