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骷髏談

清澄明朗的月光,照射著庭院。

這是秋季即將走到盡頭的院落。

紅葉紛紛飄落在滿地行將枯萎的花草上。

到淩晨時,庭院裏大概會降下白霜,形成宛似積了一層薄雪的院景。季節正在由秋向冬轉換。

大概再過十來天,庭院的景色就不妨稱做冬天了。

夜空清澈澄明,空氣中的清寒徑直垂瀉到大地上。

“真是光陰似箭啊。”

源博雅充滿感嘆地輕聲說道。

“不久之前才剛剛送走夏天,此刻卻已經快要進入冬天了……”

他們在喝酒。

地點是在安倍晴明宅邸的外廊內。兩人相對坐在粗木條地板上。

外廊內只點了一盞燈火,晴明和博雅悠然自得地在杯裏斟滿酒,不時送入口中。

“人大概也一樣,無論曾經何等強壯,肉體也會不知不覺地衰弱,有朝一日回過神來,

也許發現自己已經只剩一具枯骨,散落在荒草叢中了。“

“哦。”

晴明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舉酒送到唇邊。

晴明心中若有所思。

“所以有時候,人才會像從前那位永興禪師所看到的那具骷髏一樣,厭棄俗世皈依佛祖吧。”博雅說。

也許是這番話觸動了晴明,他似乎心中一動,眸子轉向博雅。

“你知道永興禪師的故事嗎? ”

晴明身穿白色狩衣,背靠廊柱。

眸子炯炯閃亮,似乎對博雅的話很感興趣。

“他就是南菩薩——都城原本還在奈良的時代,他是東大寺良弁僧正的門人。”

博雅一邊舉酒送往唇邊,一邊回答。

永興禪師——從晴明和博雅的時代上溯二百余年,也就是在女帝稱德天皇的時代,是居住在紀伊國牟婁郡熊野村的僧人。

因為地處皇城南方,故被稱做南菩薩。

“不過,晴明,說老實話,對我來說,這個故事有點恐怖。”

“嗯,的確有點。”晴明道。

故事是這樣的——一天,有一位和尚來找永興禪師。

和尚只帶了一部《法華經》、一只白銅水瓶和一把繩椅。

“貧僧想在南菩薩大師門下修行,請大師收留。”

永興禪師聽他這麽說,便讓他留了下來。

這位和尚的修行法,便是誦念《法華經》。每天清晨、午間和夜晚,只管不停地念誦《法華經》。

除了少量的進食和少量的睡眠以外,其余都用來一心念誦這部佛經。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年。

“至今為止,承蒙您多方照顧,不勝感謝。貧僧這就打算告辭,準備穿過伊勢國,進深山去修行。”

和尚說罷,便把自己的繩椅留贈永興禪師,離開了。

永興禪師送給和尚兩鬥糯米幹飯碾成的糯米粉,並派兩位居士陪伴他,把他送走了。

一行人步行了約有一天。

那和尚對兩位居士說:“請就此止步。”

說罷,便把兩鬥糯米粉及《法華經》、缽盂送給兩位居士,打發他們回去了。

自己手頭只留下長三十多米的繩子和那只白銅水瓶。

自那以後,約莫過去了兩年。一天,熊野村幾個男人一起到熊野川上遊的山裏伐木,打算將砍伐的木材編成木筏,

從上遊將木筏放流而下,用這種辦法把木材運回自己的家鄉。

這群漢子正在山裏砍樹的時候,遠方傳來一陣人聲。

好像是有人在山中某處念誦經文。側耳細聽,原來念的是《法華經》。

“這一定是哪位尊貴的大師在山裏修行。”

十天過去,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那聲音卻始終不曾中斷。

這聲音喚起了漢子們的信仰之心, ,他們打算給那位念經的大師送去一些吃的東西,然而卻到處都找不到他。

又過了約莫半年,為了放筏,漢子們再次進山,沒想到那聲音還在日夜不止地念經。

這下子,眾人深感事情有點蹊蹺,便把這件事稟告了永興禪師。

“就是這樣,現在依然可以聽到念誦《法華經》的聲音。”

永興禪師進山去探訪,果然聽到有人聲在不斷念誦《法華經》。

循著聲音進入深山,只見密林之中懸崖高聳,一具人的遺骸倒掛在絕壁之上。

雙腳捆著麻繩,看模樣,似乎是下定決心,縱身從崖頂跳下來的。那繩子湊巧勾在懸崖頂的一塊巖石上。

遺骸已經化作白骨,懸崖下卻有一只似曾相識的白銅水瓶。

“啊呀,這不就是約莫兩年半前,說是要進山修行的那個和尚嗎? ”

這位和尚,死後依然還在不停地念誦《法華經》。

熊野的山,自古便是靈山,被認為離極樂世界最近。

看來他是為了求佛法而舍身的。

那座懸崖根本無法攀登,永興禪師只得聽任遺骸留在原處,揮淚返回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