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陀羅尼仙

“哎呀,晴明啊——”

一開口說話,博雅口中便飄出了白色的呼氣。

博雅似乎心有所思,幾次獨自頷首。

“實在妙不可言啊。真是遵時守信,如期遷變呀。”

聽上去是感慨良深的口氣。

“你指什麽? ”

晴明將酒杯送往唇邊,口角徽含笑意。

兩人正在相對小酌。

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內。兩人相對盤腿而坐,身旁是寥廓的秋野。

準確地說,其實並非原野。晴明家那幾乎未加修整的庭院,看上去仿佛是將秋日的原野原封不動地搬來一般。

“當然是說季節嘍。”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著庭院。

花朵早已枯萎的桔梗和女郎花的群落猶自殘存在院裏。那裏一叢,這裏一簇。

眺望著院中的花草,博雅深深呼出一口氣。呼氣已變成白霧。

“我是不是有點不對頭,睛明? ”

“博雅你嗎? ”

“嗯。”

博雅喝幹杯中的酒,看了晴明一眼。

“我呀,對於這個庭院是無所不知的。連春天長出什麽草,這草又開出什麽花我都知道。可是……”

“怎麽了? ”

“夏天裏那麽茂盛鮮妍的花草,一到秋天卻枯萎敗落,披上霜……”

“嗯。”

“這簡直……”

說到這裏,博雅把後面的話生生地吞了下去,將視線移向庭院。

“簡直什麽? ”

“不說啦……”

“為什麽? ”

“說出來你又要笑話我了。”

“我怎麽會笑話你呢? ”

“怎麽不會,你的嘴角已經在笑了。”

“我沒有笑。跟平時一樣啊。”

“那你就是平時一直都在笑話我。”

晴明的口角浮出微笑。

“瞧,笑了不是? ”

“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

“這是在稱贊博雅你呢。”

“稱贊? ”

“是啊。”

“那我可不懂了。”

“我嘛。始終覺得博雅是個好漢子。”

“那是嘲笑嗎?”

“是稱贊。”

“但是我可不覺得這是稱贊。”

“你不覺得,這也是稱贊啊。”

“唔。”

“接著說呀。”

“嗯。”

博雅的喉頭低低地咕嘟了一下,低下頭說道:“我是想說——簡直就像人世間一樣嘛。”

他的聲音很低沉。

“原來如此。”

見晴明意外認真地點頭稱是,博雅擡起臉來:“想當年那樣不可一世的平將門(平將門(?~940),平安中期的武將,939 年在關東起事,自稱新皇,為平貞盛等誅滅。)大人,不也不在人世了嗎? ”

也許是晴明的表情讓他感到安心,博雅接著說道。

博雅拿起酒瓶,給自己的杯子裏斟上酒。

“所以啊,每次望著這樣的風景,便會不由自主感到哀傷,同時又覺得,這也許正是人世間的真實寫照。這種奇怪的心情連自己也理不清頭緒。”

“你就是說這不對頭嗎? ”

“嗯。”

博雅微微點頭,又喝幹了杯中的酒。

“大概並不是不對頭,博雅。”

“你這麽看嗎? ”

“你終於變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聽晴明這麽說,博雅臉色憮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怎麽了? ”

“你該不是說,所謂跟普通人差不多之類,也是稱贊我的話吧? ”

“這話嘛,既不是稱贊也不是貶低……”

“那,是什麽? ”

“這可為難了。”

“我才為難呢。”

“怎麽,你生氣了? ”

“沒生氣,只是覺得沒勁而已。”

博雅犯了牛脾氣。

正在這時——“晴明大人! ”

有人呼喚。聲音來自庭院。

是清脆澄澈的女子聲音。身上沐浴著午後的斜陽,一個身著唐衣的女子站在枯野之中。

“有客人光臨。”

“什麽客人? ”

晴明問女子。

“是來自比睿叉山的一位名叫明智的大人。”

“哦? ”

“來客說,如果晴明大人在家的話,想拜見大人。”

“那麽,請他進來。”

“是。”

女子答道,飄然走過枯野,向大門口走去。

她的步態輕盈飄逸,宛如枯野之類根本就不存在似內。女子的裙裾所及,草葉搖也不搖一下。

“豈不是來得正好嗎? ”

博雅對晴明說。

“什麽正好? ”

“客人一來,正好可以不必繼續談下去了嘛。”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看著博雅微微一笑。

不一會兒,剛才那位女子沿著外廊靜靜地走來。

她的身後跟著一位僧人。

他身材瘦削,年紀約六十歲左右。

“明智大人來了。”

女子說畢,行禮,緩緩地轉身離去。

一步。兩步……走出不到五步,女子的身影開始逐漸模糊,尚未走到外廊盡頭的轉角處,便悠悠地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