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鬼難纏

源博雅走訪地處土禦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是在水無月的月初。

水無月,即陰歷六月。

那是一個淫雨霏霏的下午。

梅雨季節還未結束,天空中F 著雨,是那種細細的、冷冷的雨。

剛一穿過洞然敞開的大門,便有潮濕的花草香氣將博雅擁裹起來。

櫻樹葉、梅樹葉,還有貓眼草及多羅樹、楓樹的新綠,被雨水濡濕後發出黯淡的光亮。

龍牙草、五鳳草、酸漿草、銀錢花——這些花草此一叢彼一簇,芊蔚繁茂,長滿庭院。仿佛是將山谷原野的草叢原封不動地搬移到這裏似的。

看上去似乎是聽任野草瘋長,然而仔細瞧去,卻發現可供人藥的藥草居多。盡管博雅不解其功用,但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花草對於晴明而言,也許別具意味亦未可知。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花草也有可能僅僅是純屬偶然地生於斯長於斯而已。

晴明這個家夥,讓人覺得兩種情況好像都有著十足的可能。

不過,這樣的庭院倒是十分舒適的。

人所必經之處,花草修剪得恰到好處,讓人不至於被雨水和夜露濡濕衣腳。有些地方還鋪上了石頭。

比針尖還細、比絹絲更軟的雨,無聲地傾灑在這些花草上。

蒙蒙細雨,望上去宛似霧靄一般。

博雅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含著雨滴。變得沉甸甸的。

他沒帶雨具,也沒帶從者,便出門而來。

每次造訪晴明時,博雅素來只身出行。既不乘車,也不騎馬,總是步行。

博雅幾度駐足觀賞庭院後,正待舉步前行,忽然覺察到好像有人出現了。

將視線從庭院移開,見前方有人走了過來。是兩個人。

一個是僧人,剃發,身著法衣。

另一個是女子。身著淡紫色唐衣。

僧人和女子無言地走著,徑直從博雅身邊經過。交臂而過時,兩人輕輕地向博雅頷首致意。

博雅慌忙點頭回禮。

這時,博雅聞到一縷淡淡的紫藤花香。

蜜蟲——如果沒記錯的話,去年這個時節,那名為玄象的琵琶被盜時,博雅曾和晴明一道前往羅城門。而當時一道同往的,不就是這個女子嗎? 那是晴明召來紫藤花精靈做式神的。

所謂式神,就是陰陽師所使喚的精靈、妖異之氣以及鬼魂之類,它們通通被呼之以這個名字。可是,這個女子理應已經被魔鬼殺死了呀。莫非花精式神到下一個花期還會復生,可以作為新的式神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 對這個新的式神,睛明究竟命名與否,博雅當然不得而知。目送二人遠去的博雅剛一收回視線,眼前赫然又立著一個女子。

不就是身著淡紫色唐衣、剛剛與僧人一同離去的那個女子嗎? 博雅幾乎要失聲驚呼。

女子卻神態安詳地俯首行禮:“啊,博雅大人,歡迎您大駕光臨……”

聲音低柔如訴:“晴明大人已經在那裏恭候尊駕了。”

原來果然是式神呀……

那麽,這個女子之所以會無聲無息地飄然而至,她的氣韻又仿佛被雨水濡濕的花草一般朦朧,也就可以理解了。

女子微微垂首致意,移步在前引路。

博雅跟隨在女子身後,舉足走去。

女子把博雅引到那間可以一覽無余地眺望庭院的房間。

房間內早已預備好酒菜。

一只瓶子裝滿了酒,用火略加烘焙過的魚幹也放在盤子裏了。

“來了,博雅? ”

“好久不見啦,晴明。”

博雅已經坐在晴明面前的圓草墊上。

“晴明,我剛才在外面遇見了一位僧人。”

“哦,你是說他呀……”

“好久沒看到有人到你這兒來啦。”

“他是一位佛像雕刻師。”

“哦,是哪兒的佛像雕刻師? ”

“教王護國寺的呀。”

晴明悠閑地豎起一只膝蓋,漫不經意地將一只手搭在上面。

教王護國寺——就是東寺。

延歷十五年(即公元796 年。),為了護佑王城,在朱雀大路南端、羅城門東側建造了這座寺。後來將其賜予空海,做了真言宗的道場。

“那僧人身為佛像雕刻師,居然只身一人走訪陰陽師。這事可有點蹊蹺,而且連從者也沒帶一個。”

“你每次來這裏,不也總是只身一人嗎? ”

“這個嘛,倒也是……”

“有什麽事? 又遇上麻煩了嗎? ”

晴明拿起酒瓶,給博雅面前的杯裏斟滿酒,給自己也倒上一杯。

“嗯。要說麻煩倒也挺麻煩。不過,遇上麻煩的不是我。”

博雅一邊說一邊端起斟滿的酒杯,二人也不分主客先後,便開懷痛飲起來。

“能夠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可真不錯呢。”晴明說。

“沒跟剛才那位佛像雕刻師喝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