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咒俑(第4/11頁)

“逸勢,你打算怎麽辦呢?”

空海看著逸勢。

“嗯,喔,”

逸勢低聲囁嚅。

“我也——留下來……”

說出仿佛覺悟了的話來。

眾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釀造的美酒,斟在玉杯裏,再送至唇邊。

棉花田中鋪著席子,男人們團團圍坐著。

倭國的空海。

橘逸勢。

曠世詩人白樂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們一邊斟飲胡酒,一邊趁興在紙上寫詩,然後於月光下吟誦。

逸勢吟畢。

“那,下一個我來——”

興致高昂的柳宗元隨即出聲,且揮筆成詩,當場吟誦。

而後面向白樂天。

“接下來該你了。”

沉默的白樂天從柳宗元手上接過筆來,臉上沒什麽表情,一口氣寫了下來。寫畢,白樂天自顧自地吟唱起來:

驪山邊地下宮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飲無管弦,

風索索月滿玉杯。

……

詩文頗長,白樂天不苟言笑,仰天獨白似地沉吟著。

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優美的詩作,的確與這個男人很相配。

接下來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這是承接白樂天詩中的“月滿玉杯”而作。

此處的“太真”,正是楊貴妃。

承接白樂天詩句而成的這首空海詩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於詩句本身般擴展、流瀉後,突然一轉,變成說理:

一念眠中千萬夢,

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

一哭一歌幾許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萬千,發出了既非喟嘆也非呻吟的聲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驚。您剛剛所念的是什麽呢?此作已超越詩理,卻還像詩般懾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隱瞞他對空海的驚嘆。

其贊賞方式,也非常率直。

“樂天,您覺得如何?”

柳宗元問白樂天。

“嗯,了不起——”

白樂天簡短答道。

他的身體之中似乎正翻騰著某種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單膝,左手環抱膝蓋,右手托持酒杯,凝望著月光下濡濕般閃閃發光的棉田,接著,雙眼又巡繞於地洞深處。

環抱單膝的姿態,看來猶如任性別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邊緣。

這名彪形大漢滴酒不沾,環抱胳膊,俯視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強,及其友人金吾衛官吏張彥高。

雖然備有席子,他們卻未入座。徐文強與張彥高兩人,擔心之余,毫無舉杯的興致。

此外,還有五名手持兵器的衛士。

洞穴底部,有幾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顆顆俑頭。

這些久違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時,心事如湧的白樂天望著洞穴深處。

“真是世事難料啊……”

他喃喃自語說道。

“正因世事難料,才是人間世啊。”

柳完元回話。

“空海先生……”

白樂天突然囁嚅道。

“是。”

“您這一生所為何來?”

“你問的可是個難題啊。”

“說的也是——”

白樂天知道自己的問題很是深奧。

“明白這一生所為何來,就可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沒錯。”

空海頷首同意。

“人存在這個世間有什麽意義,又為什麽而生?只怕誰也無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後的歷史來答復也說不定。可是,就我個人來說……”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誰?並非由神明所決定。歸根究底,還是在於個人。你想成為哪種人,就會變成哪種人吧。”

“——”

“我最近總算稍微明白這一道理。寫詩的白樂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會那麽迷惘。”

“這話怎麽說——”

空海等待白樂天繼續說下去。

“因為白居易迷惘時,只能猜測。若是詩人白樂天的話,到底該怎麽做,答案有時卻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會寫詩,那就是詩人了。如果想維持詩人身份,便得寫詩,必須即刻拋下手邊工作,勤於詩作。可是,成天光寫詩,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其實,每個人都生存在各種立場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詩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在這無數立場相互交叠的人間之中。如果能從中只挑選一種生存方式,那將是無比快樂的啊……”

“誠然如此。”

“不過,空海先生,看來,至少我還是想維持著詩人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