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馬嵬驛(第3/13頁)

“嗯。”

“不管是誰的一生,到底幸還是不幸,實在很難說得清楚啊。”

與其說逸勢對著空海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縱然如此,人們還是會去設想幸或不幸的問題。”

“楊貴妃嗎?”

“嗯。”

點過頭後,逸勢就默不作聲了。

兩人無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勢——”

空海叫住逸勢,

“或許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

“空海,我覺得你好像在說我是傻瓜。”

“不,不。我是真心的。”

“好男人嗎?”

“嗯。”

“可以單純地為這話而高興嗎?”

“可以。你真是個好男人。”

逸勢忽然露出小孩般靦腆的表情,一本正經說:

“別說了,空海。”

接著深深吸進一口氣,再銘感五內地吐出。

“已經夠開心了。”

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階梯狀,為了防止雨水沖走階梯,以圓木頂住階梯。

不過,一半以上的階梯都已傾圮。雨水把土和圓木都沖毀了。

空海和逸勢順著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樹林。

隨著階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勢的上方,盡是剛剛萌出的淡淡新綠。

午後陽光,照射在這一大片新綠上,閃耀著光芒。

他們就走在從枝葉間穿射過來的陽光之下。

“雖說是貴妃的墳墓,倒也沒什麽特別的排場啊。”逸勢說。

從此處開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禍根”之名被殺的貴妃,墳墓當然不會有多豪華。

途中,逸勢突然停住腳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聲說:

“喂,你聽到沒?”

不用說,那聲音當然也傳到空海的耳裏了。

是人聲。

男人的聲音——仿佛念經般的低微聲音。

聲音從山坡上方斷斷續續傳了過來。

“是人的聲音。”

“啊,沒錯。”空海答道。

聽起來像是什麽詩句。山坡上應該有個男人在吟詩。然而,那聲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斷斷續續,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詩句。

有時候反反復復,同樣的字句再三重復。

總覺得是有些耳熟的詩句。

漢皇重色思傾國

禦宇多年求不得

空海一邊傾聽那聲音,一邊徐徐往前走。

逸勢緊跟在後頭。

兩人爬上坡。雖說坡上,卻非坡頂,而是山坡中途。

那兒有塊砍除樹木、整理過後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塊石碑。

花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著:

“楊貴妃墓”

墓碑前,站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時而凝視墓碑,時而環視四周槐樹枝梢,口中念誦著詩句。

他似乎沒察覺到空海和逸勢的身影。

穿過槐樹枝梢的光影,對半灑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緊貼墓碑,仿佛在愛撫摯愛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著那種感觸。

墳墓一旁,有塊大巖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頭上,凝視著墳墓,深深嘆了一口氣。一種既非哀痛、也非悲傷的深刻苦悶表情,浮現在男人臉上。

這時,正好有天光樹影灑落到男人臉上。剎那間,男人看起來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當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勢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見的槐樹後方默默注視著。

不久,男人又緩緩地像是念經般低聲吟唱起那詩句來了:

漢皇重色思傾國

禦宇多年求不得

這時,空海從樹幹後方走了出來。

楊家有女初長成

空海念出該詩的續句,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驚訝地擡起頭來,直望著空海。

“養在深閨人未識……”空海接念道。

“天生麗質難自棄……”男人喃喃出口。

他緊盯著眼前的空海問道:

“你怎麽會知道呢?你方才脫口而出的詩句,那是——”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詩?”

“是的。正是如此。”

“您在此不斷反復自語,誰都可以記住了。”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這裏。”

男人臉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體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將崩潰。

然而,從雙唇形狀看來,內心深處似乎隱含著一股強硬精神。

“真是失禮,打擾您了吧?白官人——”

“咦?怎麽連在下姓氏都知道呢?”

“讓您受驚,真是抱歉。我是從‘胡玉樓’玉蓮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聽說您經常跟‘胡玉樓’索取筆墨,書寫詩句。前些日子,我還拜讀了您寫壞丟在房內的詩句。正是白官人現在所吟詠的。”

“喔……”

“請容在下自我介紹,敝人是從倭國來的留學僧空海。”

“就是治好玉蓮手腕的那一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