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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泰的都元帥完顏,有時候會忍不住生出一個不安的念頭:弟弟似乎比自己更能幹。或者說,更加兇悍,在他們的世界裏,這其實是一個意思。

過去一年裏,或者說再往前追溯——從那晚偷襲葉尼部、闖入這片天下至今,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快得讓完顏和可汗顏頗喘不過氣來。

可他弟弟適應起來卻毫無困難。

可汗一直拒絕考慮登基稱帝,直到被白驥說服。顏頗一直為放棄部落傳統悶悶不樂。朝廷,大臣,帶墻的房子,帶墻的市鎮?收取稅賦,從攻克的州府中提拔官員,讓他們打理糧倉,監督修造,就跟他們在蕭虜治下做的一樣?這一切並不能取悅顏頗。

完顏明白這種感受。草原上可不是這樣做事的。而且,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當初黑水江畔的故鄉生活非常艱苦,活命都殊為不易,可那種艱苦所有人都能理解,而且他們的父輩、祖父輩也同樣能夠理解。

那樣的生活能讓男人更加堅強。他們一向為那些值得驕傲的事情而驕傲。在完顏看來,住在房子裏——管他有多大,四面都是墻——管他有多高,都沒有絲毫吸引力。而且完顏也從來都不曾體會過,當上皇帝,或者被皇帝任命為都元帥,隨之而來的會有怎樣的榮華富貴。

女人,不錯,可他從來都不缺少女人。想要女人,在部落裏就得憑膽識,在部落之外就要靠刀劍:而不是躺在一堆墊子裏,喝著馬奶酒(或者是奇台人那毒死人的米酒),叫別人把女人帶過來。

盡管中京如今已經落入他們手中,他並不真的想住在蕭虜的中京。可汗也不想。

話說回來,如果真如弟弟私下所言,過不了多久,可汗——如今已是皇帝了——就不再需要他們顧慮了。

阿爾泰部席卷東方以來,顏頗已經老了許多。他怒氣沖沖,滿心茫然,完全不像個接連奏凱的頭領。白驥對哥哥說,顏頗代表的是過去,就跟蕭虜皇帝一樣——後來,阿爾泰的諸位頭領盤著腿,坐在草原上,欣賞著蕭虜皇帝在自己的嘶號聲中,被火蟻啃成了骨頭。

當然,白驥說,不能這樣對待可汗。有很多無聲無息的法子,能把人送入鬼門關,送他前往跟人間正好顛倒的鬼魂世界,送他到天神的身邊。

白驥一向固執己見,所以聽完這番話,完顏打定主意要說服弟弟。他明白地告訴白驥,無論如何,絕不可以傷害可汗——皇帝——分毫。上蒼讓他活多久,他就活多久,任何人不得插手幹涉。這番話,弟弟聽明白了嗎?白驥能夠接受嗎?

最後白驥還是接受了,反正他是這麽說的。然而,如今當哥哥的心裏卻有了另一個想法。如果弟弟比自己更加兇悍,而且可能還認為自己比哥哥更能幹,那他又怎麽會僅僅止步於幹掉顏頗,怎麽會只把那老人看作是自己登上權力頂峰的絆腳石?既然哥哥不像是隨時都可能死去,那為什麽不也對他設下同樣的圈套?白驥似乎很能適應市鎮、城墻和帝國。似乎也很樂意讓別人把抓來的女人送給他享受。

完顏自己的想法都很簡單。總的來說,草原也是個很簡單的地方。頭領越強大,打賞就越慷慨。只要能保證手下騎兵能憑本事領到賞錢,這個頭領就可以安枕無憂。你可以說他受部下愛戴,不過真這樣想就蠢透了。要是你覺著你的騎兵就算餓著肚子,就算覺得跟你四處征戰得不償失,也還是愛戴你,那你就要死到臨頭了。

所以,當初愚蠢自大的奇台人明明攻打蕭虜時吃了敗仗,卻還來索求歸還當年丟掉的北方全部土地,這反倒點醒了完顏,於是他揮軍南下——他們要給奇台一個慘痛的教訓——要擄走大量財寶,比任何一支草原軍隊擄走的都多。

直接從奇台的京城擄走亙古未有的巨額財富!這野心夠大吧?這場大捷值得人們在篝火邊傳唱吧?

不夠。看起來,對他弟弟來說,這樣做還不夠。白驥跨在自己馬上,一如平常騎行在完顏左邊,在弟弟看來,這還只是個開始。

“咱們要他一大筆贖金,叫他們徹底虧空。”在前往漢金的路上,白驥這樣說過。在他們身後,是一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奇台大軍,一萬人戰死,剩下的,丟盔棄甲,四散奔逃。

“對。”完顏回答。

“這筆贖金會叫他們丟盡顏面。他們會在漢金城裏自相殘殺,為的是把搶來的金銀財寶送進咱們營帳中。”

“說得對。”

“到時候,咱們就說,這還不夠。”

“什麽意思?”

弟弟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完顏一向十分厭惡的笑容。白驥比自己小,年幼的時候,每次兩人打架,完顏都能打贏他。可是弟弟的眼神更冷,還生了那樣一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