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殷紅的玫瑰地坎·卡無蕊 第一章 痛處,與,門

1

比爾——現在,已經不能說是“結巴”比爾了——載著他們到達聯邦邑、即白域的邊境之後,他們的漫漫長旅進入了最後幾日,蘇珊娜·迪恩越來越無法遏止反反復復的哭泣。每一次即將淚如雨下,她都有預感,便向其余人致歉,聲稱自己必須去樹叢裏解決一下私人事務。一旦獨自走入樹叢,她就坐在匍匐倒地的死樹幹上,而有時什麽也沒有,她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土地上,雙手捂住面孔,任由淚水傾淌。如果羅蘭知道所謂的“私人事件”是這麽回事兒——他勢必也注意到了,每次她走回路旁都是兩眼通紅——他也沒有聲張。她覺得他一定是清楚的。

她在中世界——以及末世界——的時間就快要走到盡頭了。

2

比爾開著橘紅色鏟雪車,把他們帶到一間匡西特式活動小屋,褪色的門牌上標著:

聯邦邑19號警戒所

塔哨

嚴令禁止遊客逾越此界!

在她看來,聯邦邑前哨在理論上依然屬於神會之地的白域界內,但沿著塔路走下來,只覺得氣候越來越溫暖,地面上的積雪化得只剩薄薄一層了。一片又一片小樹林點綴在前方的路旁,可蘇珊娜覺得這片土地很快就會變得一馬平川,就像美國中西部的大草原。到了春夏季,那些矮小草叢裏可能會長出野莓——說不定還會有商陸果——但是,現在的草叢只是荒蕪的空枝,不曾停歇的風吹得它們搖曳不止。曾有人鋪過這條塔路,但現在磚石剝落殆盡,只剩了車轍印,他們在路兩邊看到無數長草鉆出冰雪覆蓋的大地。草葉似在竊竊耳語,蘇珊娜也聽得懂它們的歌聲:來吧來吧考瑪辣,旅程就要到頭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比爾說著停下了鏟雪車,並把小理查德的樂聲調到中档音量。“我很抱歉,人們在弧界邊境都會這樣說。”

他們這一程共走了一天半,途中連連放送他說的“老歌金曲”給眾人解悶。有些歌在蘇珊娜聽來根本不是什麽老歌;比如《糖屋》和《熱浪》就是她從密西西比度假回家途中的收音機裏的熱門流行曲。還有一些歌她甚至聞所未聞。音樂並非灌錄在磁帶或是黑膠唱片裏,而是一張銀色的漂亮小圓盤,比爾說那叫“西—迪”①『注:即CD光盤。』。比爾把它塞進鏟雪車操作盤上的一條細縫裏,音樂就從至少八個音箱裏播放出來。她總覺得,任何音樂在自己聽來都不錯,但有兩首歌尤其讓她心醉,她以前從未聽過——一首名叫《她愛你》的輕搖滾曲帶來狂喜;另一首悲傷而深沉,叫做《嘿,裘德》。羅蘭顯然知道第二首歌,他跟著音樂哼唱起來,雖然他嘟囔的歌詞和車內音響裏放出來的迥然不同。她問起比爾,他說這個樂隊叫做甲殼蟲。

“用這作搖滾樂隊的名字可太好玩了。”蘇珊娜說。

派屈克正和奧伊擠在鏟雪車窄小的後座裏,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頭,看到他舉起一路不曾離手的畫板,畫到一半的羅蘭側像之下,寫著:“披頭士,不是真的甲殼蟲。”

“不管怎麽拼寫,用這個詞兒做樂隊名真的很有趣。”她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派屈克,你有感應嗎?”他皺了皺眉頭,雙手一擺——那是在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換了一種問法。“你能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什麽嗎?”

他聳聳肩笑了。這是在說我不知道,可她覺得派屈克知道。她想他心裏很明白。

3

他們是晌午時分抵達“聯邦邑”的,比爾在那裏給他們做了一頓美餐。派屈克把他那份狼吞虎咽地吃掉之後,就坐到了一邊,奧伊蜷在他腳下,他不停地描畫著餐桌旁的幾人。那裏曾經是個公共休息室。這個房間的四面墻全被電視屏幕覆滿了——蘇珊娜估計至少有三百多個屏幕。這些設備肯定是最後安裝上去的,因為有不少還能工作。幾個屏幕上顯示出圍繞匡西特小屋的起伏的小山,但大多數鏡頭裏只是雪花一片,還有一個屏幕上只有一排又一排閃爍的波線,蘇珊娜多看幾秒都會覺得反胃。那些雪花屏幕,比爾說,以前專門用來放大繞著地球旋轉的人造衛星傳送來的影像,但衛星上的攝像頭早就沒用了。而那個波段閃爍的屏幕更有趣些。比爾告訴他們,就在幾個月前,那個屏幕上還是黑暗塔。可是,突然有一天,圖像消融了,除了起伏的波線之外,啥也不見了。

“我認為血王不太喜歡上電視,”比爾對他們說,“特別是當他知道會有人前去陪伴他的時候。你們不再來點三明治嗎?還有好多呢,我向你們保證。不要了?那麽,湯呢?派屈克,你還要嗎?你太瘦了,你知道的——太、太、太瘦了。”

派屈克卻把畫板轉過來,讓他們看一幅新畫,畫裏的比爾正向蘇珊娜鞠躬,一只金屬手上托著一盤切得齊齊的三明治,另一只手上則端著冰茶壺。和他筆下的所有畫作一樣,遠遠超出了漫畫的水準,而且還是那樣神速,快得堪稱離奇。蘇珊娜鼓起掌來。羅蘭笑了笑,贊許地點點頭。派屈克咧嘴一笑,牙齒抿得緊緊的,這樣一來就沒人看得見他嘴裏的空洞了。隨後,他又翻過一張紙,畫起了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