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第2/3頁)

這真是一片讓人遐想的小人物的歷史。這些歷史,史書不屑記載,只能在出土档案中搜尋。方子郊讀書時會經常悠然興嘆,廢書凝想,想到當年李陵被單於大兵追趕,敗亡塞上,那些從亂軍中逃回居延塞的漢軍士卒,他們孤獨地狂奔,一路上心情是何等跌宕?那秋天的夜晚,塞上淒風苦雨,伸手不見五指。最可怕的是,這些都是真事,歷史上真的曾經有那麽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塞外的秋夜中跌跌撞撞,摸黑試圖逃回自己的塞障。而這樣的個體,歷史上不計其數,比天上的繁星還多。每個人都有自己豐富的生命體驗,每個人對他自己來說都獨一無二,為何要被忽視?

那些齜牙咧嘴的屍骨,那些兩千年前的人親手用過的東西,鼎罐琴瑟,當你親眼看到的時候,絕對和在書上掠一眼的感覺完全不同。當沉重的槨板和棺材板被掀開的時候,方子郊會想起很多電影裏的台詞:“我會把秘密帶進棺材裏去”,或者“你必須把秘密帶進棺材”,“死人才會讓人放心”。那麽,棺材板打開的那一霎那,應該有無數的秘密從棺材裏奔出,它們是以一種什麽形式存在?以分子?原子?粒子?質子?假如哪天有人發明了秘密捕捉機,把它們捕捉住,數字化存入硬盤,那麽考古學家就不用寫論文了。也許真會有那麽一天,就像法拉第發現泬寥的天空中其實充斥著氧分子和氮分子一樣。活人能守住秘密,死人是守不住的。

秘密會逃逸到哪裏去?它們躲過人類的追殺,也去成家立業嗎?方子郊曾經想象過這樣一個故事:歷史們都躲在黑暗中,摩肩接踵,屏聲靜氣,非常緊張。但它們大部分還是被歷史學家揪出,登記在紙上,那些漏網之魚,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安寧。每一次兵燹帶來的文獻銷毀,都是他們的節日。有一天,一群躲在黑暗中的歷史們聚會商量,如何謀殺當世的一個天才歷史學家,因為這家夥有可能把它們的故事全部鉤沉出來,揪出來遊街,這樣它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方子郊還會想,其實世間真的是有鬼魂的,他們照樣和相鄰墳墓的朋友來往。周末也舉行宴會,就用陪葬的鼎簋,然而有一天,一群盜墓賊,或者一個考古隊闖入,他們的宴會就戛然中止,只能眼睜睜看著不速之客野蠻地將他們的家產收走。他們從此再也沒有家園,流離失所。有時在某個周末宴會,他們正焦急等待某個朋友,卻再也沒有等到。直到有一天,盜墓者也闖進他家;甚至幹脆來了一輛推土機,把他家野蠻推開。

按照慣例,“五生”,應該讀為“伍生”,這個人姓伍,是貴族,伍子胥他們家族的。

左尹昭佗死於公元前317年,他死於什麽病,只怕很難說清楚,據竹簡記載,他的症狀有:胸悶、腹脹,不想吃東西。大概是患了腸炎,或者胃潰瘍,誰知道呢,也許僅僅是闌尾炎。於是不到四十歲的他就一命嗚呼。他生病期間,一直幻想早日病愈,出入侍候楚王。他說的那個王赫赫有名,叫楚頃襄王。

當初那個叫伍生的人,他所看到的楚國風景是怎樣的?方子郊總會這麽想,他七八歲時還尿床嗎?曾拖著鼻涕和小夥伴玩什麽遊戲?一個鴿子般活潑潑的生靈,終於被訓練成一個嚴肅的巫師。他煞有介事地將龜甲放在火上燒灼,噼裏啪啦一陣響聲過後,龜甲上出現了裂痕,然後他翻出占蔔書,將上面的圖和龜甲裂紋對照,或者用各種奇怪的工具進行筮占,最後莊嚴地說:“出入侍王,自荊夷之歲以至匝歲之荊夷之歲,躬身尚無有咎。占之,恒貞吉,小有憂於躬身……”

楚國人稱呼農歷正月為“荊夷”,他們幾乎每個月都有特殊稱呼,夏歷三月,他們叫“紡月”,是紡織娘活躍的歲月嗎?夏歷九月叫“獻馬”,這個月,馬確實肥了,是不是要把馬獻給君王?但楚國位於卑濕的南方,並不產馬。方子郊覺得這些都很有趣。楚國天空的太陽應該是明媚的,明媚,這個詞非常精準,因被用得太濫太熟,以至灰頭土臉,掩蓋了它的美色。當北風刮過,空氣澄澈之時,尤其伴隨雨後天晴之際,從樹葉縫隙中灑在地上的一縷縷陽光,真是明亮嫵媚,用別的任何詞來形容都不夠妥帖。楚國的天空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灰蒙蒙,而是到處色彩瑰麗,到處繁茂蔥蘢,陽光從濕潤的樹葉間透過,仿佛也沾染了濕氣。森林連綿,林子的邊緣,湖水浩淼,一望無際。湖邊水草芊綿,麋鹿成群,優哉遊哉。人餓了,就采樹上的果子;渴了,捧飲一掬清泉。無憂無慮,每天能做的,就是披發而遊,含哺而熙。這是方子郊想象的楚國,當然還有空中五彩的鳳鳥,地上穿著艷麗楚式深衣的楚國女子,她們立在春風中,身材窈窕,身邊淥水蕩漾,時而竊竊私語,笑聲散落在楚國的空氣中,若瓊琚玉佩,鏘鏘和鳴。